翌日，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北平城的飞檐翘角，像是憋着一场冻雨。
西厢房里的气氛比窗外更凝滞。
沈清澜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面孔。周副官一早便送来了今晚要穿的戏服——不是《思凡》里色空那身素雅的僧衣，而是一套极为扎眼的、绣满缠枝莲纹的绯红女帔，料子滑腻，颜色秾丽得近乎妖异。
这绝不是唱《思凡》该穿的行头。这更像是……某种无声的宣告，或者，挑衅。
“九爷吩咐，今晚就穿这套。”周副官的声音平板无波，放下戏服便退了出去。
沈清澜的手指拂过那冰凉的、滑不留手的绸缎，指尖微微发颤。霍峥这是要把他推到最刺眼的位置，让所有人都看清楚，他是谁的人，哪怕是用这种近乎折辱的方式。
他没有争辩，也没有换掉。傍晚时分，他沉默地任由跟来的、战战兢兢的戏班伙计替他穿上这身过于鲜艳的行头，敷粉，描眉，点唇。镜子里的人，眉眼被勾勒得精致绝伦，却带着一种祭品般的、冰冷的艳色。
霍峥一直未曾露面。
直到天色彻底黑透，周副官才再次出现：“沈老板，车备好了。”
沈清澜站起身，宽大的绯红袖摆垂落，更衬得他身形单薄。他看了眼镜中那个陌生的、浓墨重彩的自己，转身，挺直了背脊，走出了西厢房。
门外停着的不是平日接送的汽车，而是一辆遮得严严实实的黑色马车。车辕上坐着的人，也不是普通的车夫，而是两个穿着便装、眼神精悍的年轻男子。
沈清澜什么也没问，弯腰上了马车。
车厢里光线昏暗，他刚刚坐定，却猛地僵住——车厢另一侧的阴影里，赫然坐着一个人！
霍峥。
他换了一身深灰色的常服，没戴军帽，整个人几乎融在黑暗里，只有偶尔窗外晃过的路灯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勾勒出冷硬的线条。他闭着眼，像是假寐，膝上随意搭着一件黑色的厚呢大衣。
沈清澜的心脏骤然紧缩，呼吸都窒住了。他没想到霍峥会亲自来，更没想到会与他同乘一车。
马车缓缓启动，轱辘压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的声响。
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霍峥身上那股熟悉的、冷冽的气息，混合着马车里皮革和灰尘的味道，压迫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沈清澜紧紧靠着车厢壁，尽量拉开距离，目光落在自己交叠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在宽大的袖口里微微蜷缩。他能感觉到霍峥的视线，即使对方闭着眼，那存在感也强大得无法忽视。
“怕了？”
低沉的声音忽然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沈清澜睫毛颤了颤，没抬头，声音努力维持平稳：“九爷在，我有什么好怕。”
霍峥嗤笑一声，终于睁开眼。黑暗中，那目光锐利如鹰隼，精准地捕捉到他强装镇定的细微破绽。“嘴硬。”
马车转过一个弯，车身微微倾斜。沈清澜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住什么，手腕却猝不及防地被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抓住！
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强势。霍峥的手掌粗糙，指腹有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磨蹭着他腕间细腻的皮肤，那里，留下的青紫指痕尚未完全消退。
沈清澜浑身一颤，猛地想抽回手，却被攥得更紧。
“今晚，”霍峥握着他的手腕，身体微微前倾，气息几乎拂过他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你只管唱你的戏。唱完了，就回到我身边来。”
他的话语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是淬了冰。
“多看别人一眼，我就剜了那人的眼。多碰别人一下，我就剁了那人的手。”
沈清澜呼吸急促，被他攥住的手腕处传来清晰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和力量，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霸道。他抬起眼，对上霍峥近在咫尺的、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翻滚着一种他看不懂的、浓稠的黑暗。
霍峥盯着他，似乎很满意看到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惊悸。他缓缓松开了手，仿佛刚才那短暂的禁锢从未发生，重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
“记住我的话。”
手腕上残留的触感灼热。沈清澜低下头，用另一只手轻轻覆住那圈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的皮肤，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分不清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马车穿过夜色，朝着那个名为“蓬莱仙馆”的龙潭虎穴，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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