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九章不稳定
病床上的人闭着眼,喉管上的的精密设备覆着水雾,嶙峋瘦骨掩埋在被褥之下,面色青白,嘴唇透出淡淡的乌紫。再没有清醒时强撑出来的气势,整个人呈现出极端虚弱的衰败感,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下一刻就会飘然离去。
床边的仪器闪着正常运行的灯光提示,忽明忽暗,低沉的运作声不时夹着气流声,如同宇宙不休止的背景音,驳杂而孤独,带着永恒的绝望。
一双眼睛明亮如炬,沉默地注视着沉睡的爱人。
他每天都会这样枯坐上很久,沈让精神不济,时常睡着,他就安静地看着沈让。每每闭眼都是胡思乱想的噩梦,只有在沈让昏睡时偷偷把自己挤在狭窄的床边,嗅着沈让病号服上混着消毒水味的青涩叶片一般的气味,他才能安稳地睡上一会儿。
沈让虽然精神不好,总是昏沉,但心肺功能薄弱、肋骨骨折,每次姿势变换总会引起心率飙升。可他衰弱久病,皮肤格外脆弱,为了避免褥疮和失禁导致的皮肤溃烂,每二到四小时就要翻身换洗。关燕负责夜班,下班之前早上六点左右会和游子龙仪器替他清理一次,翻身到侧面。严冬清早上接班之后,按照医嘱检查抽血给药,忙到八点左右,游子龙会小心地用热毛巾替沈让擦脸,让人稍微醒醒神,随后将床头一点点抬起来。经过了一夜的沉睡,沈让的低血压会比较严重,往往需要适应十几分钟。待他缓过劲儿,由严冬或者游子龙帮着刷牙洗脸,才算准备好吃早饭。
可也有些时候,他状态不好,是起不来的。
好比今日。
严冬照例测量生命体征、抽血、输液,至此一切正常。八点出头,两人将床头调高,沈让就开始不舒服。床头才到四十五度,沈让就皱着眉头,嘴唇开始发青,脑袋后仰,陷在枕头里,冷汗将枕头沁得潮湿,脑门也渗出细密冷汗。
这不舒服也称不上异常,卧床病人大多有这个毛病,血压不稳。
两人只好让沈让再躺回去。
床头调低,沈让稍稍从眩晕种缓过来些。
他无力平躺,在重力的作用下,整个人仰着头,微微歪向一侧。气管内的痰液倒流,激得他忍不住咳嗽,可他本就没有力气,呼吸机又掌控着他的呼吸,他发出微不可闻的“嗬——”一声,整个人抽搐一般震动着,由于姿势改变而从小腹滑到身侧的两条枯瘦苍白的手臂也跟着抖了抖,手腕在不正确的用力之下翻转过来,毛巾卷则从他无力蜷缩的手指中滑落出去。
游子龙赶忙替他顺气。
——游子龙以前总觉得拍拍顺气是个心理安慰,直到贴身照顾了沈让,才逐渐意识到这居然真的有些作用,沈让有时痰堵得难受,总是“嗬嗬”咳不出来,他就替人拍胸口和后心,沈让能平顺地呼吸一会儿,如果不是怕他累着,恐怕都不会叫停。
为了避免震着沈让断裂的肋骨,他将一只手平放在沈让胸口,另一只手击打在自己的手背。转瞬之间沈让的眉头就舒展了几分,不再挣扎,只是任由游子龙替自己顺气。
严冬把游子龙扒拉开,拧开了连接在床头墙上的负压吸引器。
沈让最讨厌的步骤就是吸痰,如今他对换纸尿裤已经没有什么过多的排斥了。先是一根塑料硬管伸到口中,不由分说地在他口腔壁、齿根和柔软的上颚一阵乱捣,嗓子底的痰要走不走的,他总是犯恶心。这也还好,更难受的是用那细管子——他从前肺炎的时候,见过那细细软软的透明管子,半昏迷的时候,护士将管子从他鼻腔伸入,一直到嗓子眼甚至更深的地方,总是让人犯恶心。如今从气管切开的地方,这管子伸进去,他其实感觉不明确,只是异物感明显,疯狂地想咳嗽,随后就是窒息,无论他怎么抵抗,那东西都会风卷残云一般将氧气夺走。
每回吸痰,游子龙都会扶着他的侧脸,不断地给他报实施的血氧,“血氧有93%呢,严冬很快的,让让坚持一下——”“我让他轻一点,让让坚持一下——”
听起来怪怪的。
如果不是担心表现得不够专业,严冬其实一直很想吐槽这几句台词。
为了缓解体位性低血压,他们提前给沈让擦洗了身体,将腰托固定好,一来是支撑无力的腰部,二来可以避免腹部器官下垂。他瘫痪之后,坐姿下,胸腹部会微微塌陷,但脏器下坠,肚脐下反而会轻微地突出了,有一点虚软的皮肉,那腰托背后是稳定的支撑,前头的一层层魔术贴,勒上之后,衣服一遮,却能将从前漂亮腰线重新勾勒出来。
随后,要将双腿的防血栓弹力袜穿上。这是严冬最讨厌的部分。
沈让的双腿无力,从膝弯处捞起来,就软得像两段被抽了骨的丝绸,轻轻一碰就会晃。皮肤上没有半点汗毛,血色褪尽,脚踝松弛地垂着,完全没有反应,脚跟不打明显,脚趾蜷缩,软得像没有骨头的面团子。他脚踝松弛,总随着袜子的开口四处摇晃,跟本没有受力点。得由人一手托住那坠下去的脚,一手撑开袜口,小心地把那层紧致的织物往上卷。
好不容易套上去,往上拽的过程更繁琐。弹力袜的布料紧得发涩,没法像平时穿裤子一样拽着上缘拎起来,每往上一寸都要贴着那细瘦的腿上软得像水一样的皮肉,用指尖掐住一点布料,往上拽一拽,如此反复。
沈让不止一次被弄出满腿淤青。
游子龙满头大汗地把一双长袜给他套上,感觉自己四根手指头都麻了。
第二次尝试坐起来,由于已经穿了弹力袜和腹带,严冬直接将床头调整到六十度左右。
游子龙和严冬分别站在病床两侧,一人身高一米九,修长精悍,一人身高一米八,满身刺青。老卫推门进来,炎佐不知为什么跟在他身后,两人瞧见这阵仗,好险没忍住笑出来。直到严冬一脸冷漠地转过头来,老卫才正色,点了点头。
“早啊?”老卫转向沈让。
沈让却没给出什么反应。
他唇色泛青,哆哆嗦嗦地将放在小腹的手沿着被子往上蹭了蹭,手腕下压,试图按在心口。可很快他的手坠下来,脑袋歪向一侧,下颌打颤,“嗬……拿……”
他话没说完,就发出一声干呕,往前一倾,整个身体失去平衡,如果不是游子龙站在一侧,他八成会从床上翻下去。
游子龙连忙把他接了个满怀,双手环着他,以一个拥抱的姿势让他靠在自己肩头,给他拍背。一旁监护仪上的心率数字直线上升,由于动作改变,心电图乱成一团乱麻。严冬匆忙绕过去整理呼吸机的管路,以免接口脱开。
老卫眉头皱起来。
“这几天不是一直挺稳定的?”他快步上前,拿了个呕吐袋,沈让却没能吐出什么东西。他扫了一眼监护仪,“昨晚做CRRT了吗?今天的血液结果出来了吗?”
严冬点点头,“做了,八个小时,关燕给我交班的时候没说生命体征不好,我来的时候也一切正常。”他一边说,一边又点了点监护仪,开始测量最新的一组生命体征。
血氧正常,心率高得吓人,血压更是只有80/45,老卫神色凝重,严冬却一脸疑惑。他指了指床旁输液架上的盐水,“挂着水呢,血压不该低啊,我手动测一组看看。”
老卫已经转身到移动工作电脑前登录系统了,“出入液也正常?”
严冬应声。
血压这东西是动态的,与心脏、肾脏、血管状态、出入液体量都息息相关。血管就如同水管,过度充盈,血压就会高,而容量不足,则会导致低血压。沈让前阵子急性肾衰竭,完全没有排尿,液体都积压在身体里,造成肢体水肿、胸腔积水、肺水肿,但随着CRRT的工作以及连日用药,肾脏功能已经有了好转,每日换纸尿裤都有排尿的。护士记录着每一口饮食,每一次注射的药物含液量,纸尿裤也都是称重计算,CRRT的进出液量更是经过精细计算。
两人讨论了起来,没能找到什么头绪,老卫忧心忡忡地去找北舟城医疗组的人,很快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所有人的表情都十分凝重。
炎佐站在门口,神色却很平和。
这些人一时间没能讨论出什么结果,只能暂时对症治疗,维持生命体征。一群人回到办公室匆忙下医嘱、检查实验室结果,老卫又一次进入病房,和严冬一条条核对起了北舟城那边所有的操作记录。
可也没能找到什么不对的地方。
老卫也只能又做了一遍心肺听诊,喊严冬再抽一组血送检。
老卫几乎走到炎佐身前,要与他擦身而过离开病房。炎佐忽然开口,嗓音清越好听,“前几天都很稳定,昨天开始计划转运,今天情况就不稳定了。”
他像是在说一个陈述句,没有半点别的意思。
可偏偏每个人都听出了别的意思。严老大、老卫和游子龙齐齐看向他,严老大脾气冲些,直接就开口质问,“你什么意思?”
炎佐略微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我没有质疑你们工作的意思,你们如果不想配合转运,多得是办法,没必要在我弟弟身上动手脚。”炎佐笑了笑。游子龙在一旁眉头紧蹙,硬是没想出来那些“多”的是什么“办法”,他反正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可没等他继续想,就听炎佐继续道,“我只是说,有人不想他走。”
“也许是他自己,也许是天意,也许是人为。”
“你们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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