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堂木声久久不散,余音在空旷刑场久久盘旋,围观百姓早已吓得簌簌跪倒,黑压压一片伏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喘。
徐光念突然毫无征兆地仰天大笑,干裂的嘴唇在苍白脸上扯出一道凄厉的弧度,浑浊却坚定的目光,直直对上高台之上陆逸初震怒的眸子,一字一顿,清晰如刀:“臣,认罪。”
三个字,声线沙哑微弱,却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剑拔弩张的火气,周遭紧绷的官员齐齐松了口气,又不约而同地沉了脸色。
纪唯年眉目骤沉,猛地起身时带翻了身前案几,木筷落地的脆响刺破寂静。脑海中千头万绪瞬间交织,又骤然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血液仿佛凝固,脚步虚浮,几乎要栽倒在地。
陆莜宁只能看清面前凹凸石板,似有若无的血腥钻入鼻腔,心头凉了半边,霍疏眠挺着大肚子深深闭上了眼。
陆逸初眉目阴狠,他又一下狠狠拍下惊堂木,正一品的绯红官袍猎猎作响,他面朝百官,负手而立:“认罪?你确是罪该万死,该碎尸万段,你蛊惑许巍是其一!勾结前朝余孽是其二!事后拒不承认是其三!”
“最重要的一条”他看向台下突然缄默不语的纪唯年,语气沉重:“蛊惑重臣,一而再再而三为你开脱,乱我大盛朝纲!”
久居高位的上位者姿态尽显。
霍疏眠最清楚自己丈夫的为人,指尖狠狠嵌入石板,十指锥心之痛仍盖不过心上之痛。
“臣,徐光念”他顶着这副血肉模糊的身躯,重重磕下两个头,嗓音沙哑:“对中书令所数之罪供认不讳,唯有第四条,光念至死也也不敢认。”
纪唯年一只手骨节狠狠攥紧,咬紧了牙关。
“好一个不敢认!”陆逸初朗声大笑,一拂衣角:“世子殿下为了你,在大殿之上违背圣上!纪侍郎为了你,白日闯刑场,口出妄言!”
“昨夜前朝余孽关凌海率一众爪牙夜闯大狱,那关凌海同当今的景曜王昔年可是好友……”
忽闻一声箭矢离弦之响,高台两边瞬间涌出一片禁军,陆逸初被护在中央。
陆莜宁眉心一蹙,几乎是瞬间挡在霍疏眠身前,霍疏眠借助余光,窥见四面八方涌来无数人,目标明确直冲刑场中央的徐光念。
“光念!”霍疏眠不管不顾要冲上前,陆莜宁死死拦住她。
“大胆歹人,竟敢劫囚!”李凌一声令下:“全部杀无赦!”
“报!遇伏!关凌海人已不在囚车”
刑场乱做一团,百姓作四面八方逃跑,朝廷的兵和突然涌出的歹徒厮杀做一团,一片刀光剑影,血水流至石板。
两方较量起来不相上下,可耐不住朝廷的援军越来越多。
陆莜宁紧盯刑场之上动向,已看出突然涌出之人这伙人的败势,他们不是为了劫狱!
指尖悄然摸上袖中刀刃。
“纪侍郎小心!”她装作万分担忧般敢出一嗓,甩出袖中利刃,不是冲着纪唯年周遭歹人,而是直直冲向纪唯年。
纪唯年脸色难看至极,瞳孔里却只映出刀刃一点点飞向他的倒影,最后狠狠插入他心口上当两寸处!
霍疏眠大骇,转身苍白着脸问陆莜宁:“你这是做什么!”
他胸襟处迅速染开大块血红,纪唯年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拔出胸前利刃,接着撕下一角衣袍,直接塞入胸前伤口之中,接着直直跪在刑场中央。
“都给本官住手!”纪唯年半身染血怒喝:“此处是我刑部的地盘,我叫你们住手,谁再胆敢动手,本官明日便将他送来这刑场腰斩!”
突然涌出的歹人本就所剩无几,朝廷官兵见尚书令之子都已伤重至此,发此大怒,咬着牙控住了局势,没再动手。
徐光念周围叠了好几具死尸,他好似已经被人抽了魂。
陆逸初安然无恙立于高堂,李凌肩膀受伤,二人睥睨台下一切,怒气升腾。
纪唯年半身染血怒喝之下,混乱的刑场出现了短暂的死寂。只有伤者的呻吟和血水滴落的轻响。
就在这片死寂中,人群外围,忽然响起一声极力压抑却终未忍住的呜咽。
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她望着徐光念,浑浊的眼泪淌过沟壑纵横的脸颊。
这声呜咽像一粒火种。
紧接着,一个、两个、十个……越来越多衣着朴素的百姓从惊魂未定的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们不再是麻木的看客,而是沉默地、坚定地聚拢,在刑场中央与高台之间,形成了一道无声的人墙。
他们的目光都投向徐光念,那些目光里,有悲恸,有感恩,更有积压已久的愤懑。
终于,一个黝黑的汉子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声音颤抖却清晰地喊道:“光平十五年夏,幽州大旱,官府私吞救济粮,是徐侍郎!他自请入主幽州监察!开了粮仓!剿匪劫富!救了一城百姓的性命!他为了剿匪生生断了一条腿!养了半年才养好!”
黑汉子话音刚落,便有一青年亦跪倒在地:“光平十四年隆冬,京城突降大雪,朝中百官说是祥瑞之兆,百官设宴庆祝赏雪!也是在同一天,京郊二十处尸横遍野!房屋崩塌!是徐侍郎力排众议!上书朝廷!给我们饭吃,修了我们的屋子!我母亲腿脚受伤,徐侍郎亲自跪在身子,背我老母到了医馆,给我老母出了诊金。”
青年狠狠抹了把眼泪。
角落里的妇人再也忍不住,大声接过话茬:“光平十四年暮春,楚州发大水,淹死百姓,冲灭良田,叫我们家破人亡!”妇人跪在石板,一下又一下磕着头,哭的不能自己:
“没人在意我们这些贱民的性命,赵氏一家日日酒肉臭,连泔水都不愿施舍给我们,朝廷派来的官老爷耽于享乐!你们这些在京城享福的官老爷不会知道,发过大水后死人堆在一起的气味有多闻!不会知道发的瘟疫有多毒,不会知道父亲把饿的皮包骨还得了瘟疫的亲生骨肉掐死有多痛!”
“你们那时在那?!”妇人终于抬头,怒视着高台之上的人:“是你们口口声声说,要哀明生之多艰,可我只见你们吃酒喝肉美姬在怀!是徐侍郎啊”妇人脖颈青筋暴起:
“是他!他挽起衣袍,来到了楚州,他淌入那污浊恶心的脏水里救百姓,抱起一个又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拿着把剑逼上了赵家的府邸,要求他们放粮,救了我们的命!”
“他是一位为我们着想的好官!是跟你们这群官老爷相比!拿我们当人看的好官啊!你问为何不去杀那些贪污享乐的孬官,要杀这么一个好官!”
刑场周围百姓,无不暗暗拭泪,诸如此类的事太多太多!
陆莜宁接收着面前一切,心底血液渐渐发烫。
他们都记得的,记得他的德才,记得他的恩惠,记得曾有一个人,年少高中,本可高枕无忧走锦绣前程,却为了他们这群在别人眼中蝼蚁般的人鞠躬尽瘁。
而她也记得。
徐光念也记得,他微微笑着,看着天边那稀薄的光,一切都是值得的,看着人群里泪流满面的妻子。
他食言了,娶她那日,明明答应过她,不会叫她哭的。
陆逸初鼻腔不屑哼出一声,冷冷扫过跪在地上的徐光念,再扫过这群百姓,语气森然:“你们受他恩惠?你们受的是大盛王朝的恩惠!受的是圣上的恩惠!而今,你们明知他犯下大错,却在此来煽动是非!”
在场一众百姓欲再言,却听一声怒喝
“放肆!”李凌剑指那妇人,目眦欲裂:“刑场之上,岂容你一介妇人妄言!”
跪在地上得人,微微打着颤,无一人敢再言,纪唯年因为出血,苍白着脸很难再站起。
“妇人又如何?”陆莜宁一把扯下腰间玉佩,纪唯年趁间隙瞥去一眼,皱了眉。
她将霍疏眠藏在身后,昂头怒声质问:“刑场今日此等光景,同这妇人有何干系?李公子动辄便对人拔剑,这便是李固娄将军的教子之道吗?”
“你胆敢辱我父亲!”
“住口!” 陆逸初开口呵止,转身问起被控制住的歹人:“是何人派你来的?你的同伙,应当就在附近。”
陆莜宁捏紧手中银针,腕骨用力趁人不备,在纪唯年心口伤口处甩出,纪唯年照单全收。
那人狠狠吐了个唾沫,不言语。
陆逸初偏头躲过,眼底燃起嗜血的杀意,高高举起手,准备发号施令。
指尖即将落下刹那,一道浑厚嗓音传出。
“你在找我?陆逸初。”
男人的嗓音像粗粝的沙,陆逸初心头瞬间大动,想到这个人将死于他的手下,阵阵畅快之意抑制不住。
人群中悄然让出一道缝,陆莜宁可以尝到唇中的血腥,她一点点转过头。
果然,在关凌海的身旁,看见了王绪言。
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亦对上她的视线,一直到朝廷的人,把刀逼进他们肌肤,他的眼里也只有一片坦荡。
陆莜宁的心黯然一片,为何,为何只会是有两个人,这是来送死。
纪唯年看清身后一切,脸色更苍白,握紧的拳头抵在石板之上,渗出血迹。
徐光念和霍疏眠对上视线,二人相视一笑。
像回到初见那日一样
如今他们两个都累的很了。
今天天色差极了,浮浮沉沉的光影让人心烦。
这吃人是非不分的世道,徐光念畅快淋漓的大笑,状若疯癫:“臣,辩无可辩!朝堂之上,污浊不堪!你们皆说我是叛国叛君之主!尔等却忘了!我是徐氏的后代!两百年前我先祖跟随梁高祖统一四海!”
“你这是反了!”陆逸初大喝。
“反?!”徐光念双目猩红,手脚皆被镣铐磨破,他愤愤昂起头,大笑狠声:“我不是反!而是从未叛!从未叛过黎明苍生,从未衷过那高台之上偷来皇位的圣人!”
陆莜宁握紧了拳头,心跳骤然加速。当她看清徐光念的动作时,瞳孔骤缩,生生怔住。
话音刚落,徐光念猛地向前一扑,用自己的脖颈,义无反顾地撞上了身旁禁军手中的刀锋!
“噗嗤”一声,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禁军的衣袍,也染红了身下的青石板。
“徐侍郎!”百姓们发出一声悲呼,纷纷想要上前,却被禁军拦住。
紧接着,又有人惊恐地大喊:“徐夫人!小心!”
陆莜宁最先反应过来,她惊诧地回头,只见李凌不知何时绕到了她的身后,手中的长刀,正朝着她的后心劈来!
而霍疏眠,竟毫不犹豫地扑了过来,用自己的脖颈,替她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刀!
血水在空中划出一道凄美的弧线,溅落在陆莜宁的脸上,温热而粘稠,她突然愣在原地,耳边只剩一片轰鸣。
掩在后方的李凌,见失手,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举起长剑,还想再刺向陆莜宁。
可长剑刚刚举起,一道黑影便瞬间闪过。
王绪言手持长剑,狠狠一挥,“咔嚓”一声,直接砍断了李凌的一只手。
纪唯年再也撑不住,自喉中逸出一口鲜血,生生倒下去,陆莜宁颤颤垂眸,看着手心被迸溅上的血,她杀过很多人,感受过温热的血液,这是她第一次不知所措。
她几乎是扑到霍疏眠面前,跪在地上,笨拙的替她捂住脖颈上的伤口,可是不管用。
好多好多的血涌出来,陆莜宁突然流了泪,原来她在马车上对自己说的一番话竟是永别。
霍疏眠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摸上陆莜宁的脸,嘴唇努力阖动着,声音很小很轻,陆莜宁听见她说:“……表妹…,是我已无生志,你要…安…好”
抚在她脸上的手滑下,全身的脉搏再也不会跳动,刑场已经乱起来了,王绪言挣脱桎梏,将关凌海护在中间,同一众人厮杀。
陆莜宁却不管了,她眼睫颤抖,搂着霍疏眠哭泣,像是将她揉进怀里,从一开始的小声抽泣,到后来的嚎啕大哭,悲痛至极,上气不接下气。
已经有很多次了,母亲死时是这样,桐姨死时是这样,碧荷,彩晴死在关西时是这样,陈妈妈死的时候也是这样。
怀抱里的女人明明有七个月的身孕,却仍然消瘦,血液流逝后的身体变的很冷。
陆莜宁想捂热她的身体,她死死的抱紧霍疏眠,她不知道,霍疏眠是何时认出的她。
她哭的像两岁孩童般无助,她望向半瘫在尸体中的李凌。
猩红着一双眼,死死盯着他:“我会杀了你的!我会杀了你的!”
李凌第一次害怕死一个女人,她的眼神里弥漫着滔天炙热恨意,如今只是被看上一眼,骨骼便犹如被烈油烹烤。
他刚被她下了面子,本想给她一点教训,却不料那个女人为她挡了下来。
“来人!”他瑟缩着向后,忍痛咬牙:“给我杀了这个贱人!她和徐光念是一伙的!”
四面八方齐齐涌来人将剑刺向她,可有人比他们更快,在她头顶筑起防御。
“金羽卫!”李凌不可置信
“只是金羽卫你便怕了吗?”陆莜宁红着眼质问他,一字一句:“我会比他们毒千倍万倍”
李凌被生生吓晕过去。
又是两道血肉崩裂之声,陆莜宁心尖猛得一阵剧痛,险些瘫倒,颤抖着身子闭上了眼,血腥,粘腻厚重的血水。
“关凌海,你本就是前朝走狗,该一辈子活在荫蔽角落见不得光,而你却不知死活,昨夜试图劫狱!而今更是大闹刑场,乱我朝纲!罪该万死!”
“我关凌海十三岁从军效忠大梁,十六岁定北疆,二十岁一人杀入西蛮军营,三十岁封定北候,我爱天下百姓,却只衷一个大梁!”年迈的老者胸口被刺入一把长刀,脊背上是一排箭矢,即使口吐鲜血,仍道:“萧氏建国十六年,灾害不断,民不聊生!外戚夺权本就是叛君叛国!罔顾人伦!非顺应天命!”
他凝着陆逸初,向前迈了一大步,纵容刀锋又没入心口一寸,口中鲜血不断,瞪大了眼:“陆逸初!你!叛君叛国!罪该万死!大梁!即便再无龙凤之子!也!”他拂袖,仰天高声:“终有再续之日。”
万千华发,随风飘荡,他狼狈倒在地下,陆逸初感受到他的血液,闭上了眼。
他死了,一生桀骜硬骨的人死了。
“师父!”王绪言拿过地下一把长剑对准脖颈,用痛恨到极致的眼神看着他:“霍家至今不知仪君嫁给了你,就在刚刚,你又杀死了她的侄女。”
陆逸初面无表情,他看向倒在地上的关凌海,扬眉一寸寸绽开笑:“是你们该死。”
王绪言深深喘了口气,一阵又一阵的朗笑自胸腔抒发,擦去眼角的一点泪水,周围向他逼近的禁军越来越多,他同样仰天大喝:“王绪言!雍州人氏,从未叛出过大梁!今已死明志!”
长剑狠狠刺过他脖颈,他最后连眼睛都还未闭上。
听见他倒在地上,陆莜宁终于颤颤掀起眼皮,王绪言撑着最后一口气,向她说了两个字。
没有声音的两个字。
不是报仇,不是报复,而是保重。
明天还会改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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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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