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空荡的营房里，月光掠过窗帘，落在陆思紧蹙的眉梢上。
他忍着腰间剧痛，伸手去勾榻桌上的剪子——方才为救方闻英脱险，他左后腹让姚之卿砍了一刀。巴掌长的伤口凝了层血块，沾着衣，妨碍上药。
可“啪嗒”一声，剪子滑落，猝然掉了地。陆思屈身去捡，登时，皮开肉绽的血浪便从伤口里涌了出来。
绵绵细汗如雨而下，在睫羽上凝聚成珠。
陆思吃痛半响，待鲜血不再涌出，方缓出力气睁开双眼。然而眼一睁，他委实吃了一惊，只见乌漆嘛黑的营房突然变得一片澄亮，营帘不知何时被人撩了起来。
“……”
“你来干什么？”
如练月华渡进潮夜。陆思呼吸短促，如水泛涟漪，在他和陈不催之间不痛不痒地回荡。陈不催毫不理睬，未几，放下营帘，携着几瓶伤药走了过来。
他身宽腿长，每一步都跨得极远。似踩在陆思心尖，带着重重寒戾，压得人喘不过气。
“出去……”
床板吱呀声在身后响起，陆思心口一荡——陈不催平时在他面前老不正经，眼下一声不作，怪让人心惊。
他再一次说道：“你出去……”转身要把人赶走，结果陈不催一声冷冰冰的敕令脱口而出：“别动。”还用那双孔武有力的手掐住他腰间，借势处理起伤口。
那手力道蛮横至极，显是带了诸多怨念。
可陆思心中怨念也不少。
这些年他在临物府见惯了上官、同僚的轻浮无礼，极其排斥与人亲近，即便是陈不催——即便是这个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的人，他也设有防线，当即斥道：“这里不欢迎你，请你出去。”
陈不催没理会，脱了战靴上榻，还把陆思卡在腿间不准动弹。然后，绕过手，对准人眉心，狠狠戳了两下，说：“这儿还窝着火，别惹我。”
这粗悍的力量戳得陆思不住后仰，脖颈挨到陈不催的战甲，冰得哆嗦。可没过一会，身后人手臂一伸，带着些热息，将他整个人囚在了怀中。
贴着那身甲衣，陆思呼吸开始变得急躁，一时间，羞耻、抵斥齐齐涌上。他心中无措，彻底败下阵来——他根本招架不住这样的陈不催。
“你……陈不催……”
“嗯。”陈不催正除着陆思伤口血块，语气冰冷带刺，道，“怎么？”
陆思知道他在恼什么，重吐出气，说：“请随方主事驻守北线之事，八爷是允准了的……”
“少拿小八爷压我。”陈不催沉重的呼吸打在陆思颈肩，格外热肤，“无视军规，越级请示，这事我跟你没完。”
“我——”
陈不催打断他，道：“做主子的会抬爱你，但不会疼你。你这般殷勤，又事必躬亲，眼下他来管过你死活？”
“八爷不知我——”
陈不催手间力气加重，疼得陆思嗯出了声。陈不催这次是真被气着了，说话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重：“陆济楚，你给我听好了。出征前我一番交代，你不听，不把我这个师父的话当回事。那从此以后，你也别想我把你当回事。”
陆思闻言“师父”二字，顿然许久：“我怎么没当回事？那日去衙门，是你跟我说姚之卿不好对付。方主事独力难支，我去助阵，也是为保战事万全。”
陈不催道：“难对付我也没让你请战上前线。再说我有把握的事情，你插什么手？”
陆思道：“你若真有把握，怎还会让姚之卿有机会往北山逃？”
陈不催一时语塞。
陆思道：“而且是你说，我虽由你驱策，但终归五爷管。所以这事只要经了八爷的意思就不必与你过问，你犯不着专门指摘。”
陈不催彻底哑了语。
平日他在陆思面前吃瘪吃习惯了，无论使什么招都敌不过一张巧嘴，臭脾气想发都发不出来。
眼下气得牙关打颤，他一手捏住陆思的脖子，像提小猫一样，迫使他回头看向自己：“你现在能耐了，伤这么重也要跟我叫板。是不是在你心里，我这个师父连一点该有的位置都没有？”
陆思一脸愕然，看着他，不发一语。
“嗯？”
“说话啊？”
其时营内，月影婆娑，气息逼仄。潮夜涌动燥热，所有事物都变得迷离模糊。陆思呼吸急促，伸手去扯陈不催：“你先放手……”
陈不催没瞧出他脸上的不对劲，右手不仅不放，还愈发用力：“先跟我说，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师父？”
“陈不催，”陆思扭身想挣脱，“你别欺人太甚。”
“我欺你？”陈不催冷哼了声，“今日整这么一出，难道不是你欺我？”
陆思不语，是觉后颈力量愈发有玩弄人的意思。他恼羞，猛扯开陈不催的手。这动作带到左腹伤口，鲜血汩汩涌出，红了半边衣，也红得他眼角瞬间蒙上一层泪花。
“你——”陈不催向来疼自己的宝贝徒弟，忙拿厚纱去堵血。等人不在怀里闹腾了，好声凑上前，问，“就一点委屈都受不得？逮你你就要跑？”
陆思疼息之间睁开了双眼，可目光一瞥，见到身边那张烦人的面孔，他受着气，忿忿撇过头去。
晶莹汗珠从鼻尖甩开，甩到陈不催脸上，相当利落。
陈不催拿陆思没辙，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只得收回首，道：“行。既然你心里没我这个师父……”他拨开药瓶，将药粉轻轻抖了出去，说，“那我有你，总行了吧？”
火辣的痛感再次从后腹袭来。陆思想着陈不催的话，心头一凛，下意识咬紧了嘴唇。
受伤的滋味不好受，伤一处便感觉浑身陷入火海，哪哪都疼。但贪着陈不催给的那点腥甜，陆思在这夜里，忆起以前许多事。
好的，坏的，跟陈不催有关的。
而与陈不催相识五载，陆思最深刻的，就是与他这个师父的第一次见面。
五年前，一个冬雪日。
陈不催刚从西疆回京，也如眼下这般，在二皇子别院卧榻养伤。因脚伤严重，陈不催心气十分浮躁，钱丙丙催喝药，他大发雷霆，直接将一碗热腾腾的汤药从屋子里甩了出去。
当时天悬苍灰，别院飞雪压梅。
陆思跟随五皇子探望这位战绩不菲的西疆将军，可人还没进屋，就听一声雷吼，什么东西突然从屋子里飞了出来——
眼见五爷要被砸，陆思当即抢挡在前。
那时他一席白衣，素雅如菊，简单的便装衬得人如金玉，胜过了这三九天的朱墙银雪。然而，因陈不催的一碗汤药，他彻底成了个落汤鸡。
而那时，陈不催刚从二爷军营里出来，要杀气有杀气，要匪气有匪气。不仅对险些泼着五皇子的事没有一点愧疚，还在与五爷的商谈中摆出一大串无厘头的效忠条件。
陆思很不爽陈不催对五爷的态度，加之一碗药的缘故，两人梁子算是结下了。
谁知，这牛高马大的野人居然没把泼药的事当回事。来临物府的第一天，便冲着他嬉皮笑脸地说：“兄弟，你哪的人？长这么好看，怎么长的？”
他这话问得不像个正常人，可语气诚恳，没什么玩味，且含了许多赞赏之意。
陆思在临物府当差几年，时常因长相俊美被人阴阳怪气地议论，从没听人这样真诚发问，是觉稀奇。但当时他正恼着陈不催，完全不想搭理此人。
没过多久，五皇子命陈不催教他武功，做他名正言顺的师父。陈不催这才专门向他致歉，还送了条白蛇鞭，以作初次见面弄他一身脏的赔礼。
陆思收了礼，但没想做他徒弟。他感觉做这野人的徒弟，说出去不太光彩。
直至……
陈不催一而再再而三地帮他。
陈不催出自草莽，不爱拘束，仗着头上有二爷保，在临物府从来不把人放在眼里。所以每见陆思被上官、同僚欺辱，他都借着点心思把人支走。若得罪了上官，便靠着油嘴滑舌的功夫，几壶酒，把人给忽悠过去了。
陆思对此挺感激陈不催的，次数多了，便生了点遐想，对他上瘾。
但陆思很明白，陈不催关心他，就只是把他当徒弟而已。而他一厢情愿的想法，那点非分，也如夜里一点星火，掐灭了，也就不复而生。
“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陈不催替陆思包扎好伤口，已是月至中天，远处鸦声疏散。
期间，钱丙丙送来景珵写的送京文书纲要，要点不多，就三页纸。内容涉及方方面面，需要陆思填充撰写。但眼下，陆思伤有不便，陈不催在旁挑灯代劳。
整整三页纸，陈大将军写得心烦意乱，笔风一概不讲究，字迹潦草飞上了天。最后一笔顿下，他如蒙大赦，踢开脚凳就来找陆思。
见人在发呆，他递过文稿，说：“看看，有什么问题。”
陆思半倚在榻，没有动作。
但过片刻，他掠过文稿，抬眸看了眼陈不催。
“怎么？”陈不催从这一眼里看出点东西，道，“我脸上有什么？”
陆思呷了口热茶，接过稿，淡淡地说：“没什么。”
陈不催不信，一屁股坐边上，还把人茶杯抢了过来，道：“陆大人说谎的时候就爱找东西遮脸。这杯小了，没遮住。”
陆思顿然。须臾，才支起目光，说：“左边颌下，落了点墨。”
陈不催伸手去揩，但揩过后，见手上没什么墨水，他皱起眉，问：“哪儿？”
陆思指了个方向。
陈不催再抬起手，可至一半，他突然不动了——他见陆思仍瞧着他，目光温润柔和，似能掐出汪水，随意一颤，便颤得他一身铠甲变软。
因为陆思受伤的事，陈不催今晚没什么好心情。但见陆思此时不同寻常的表情，他心一凛，想尝点甜头，于是倾过身，侧过头，说：“一会儿我还要去其他营，得见人，乱蹭会把脸蹭花。陆大人既然知道我脸哪脏，烦请高抬贵手，帮我弄弄干净。”
陆思不说话。
陈不催道：“陆大人？”
陆思还是不说话。
陈不催心愁如何是好。可忽然，陆思伸出手，往他下颌骨刮蹭了一下。
陆思方才捧过茶，指腹格外热，此时两唇轻启，轻轻地说：“好了。”
陈不催被这么摸了一下，心中愉悦，随即一笑，说：“行，天色也不早。伤口要是没那么痛，就早点歇息。今晚我还有事，就不守着你了。”
陆思垂下目，揽起手中文稿。脸上置若罔闻，口头却在关心：“你有什么事？我还以为你今晚挺闲。”
“闲不了。得找人算账。”
“算账？”陆思抬起头，“什么账？”
陈不催没立即答话，反而移下视线，看向了陆思的伤，道：“那把刀呢？”
陆思道：“哪把？”
陈不催道：“前阵子送你那把。”
“婴宁刀？”
“嗯。”
陆思指着屏风后的小刀架：“那边。”
陈不催撑膝站了起来。
他来到刀架前，反复观摩起那把婴宁刀，眼中露出不同以往的凶狠与锋锐。
见状，陆思明白过来：“你是要找姚之卿算账？”说时皱起了眉，“战俘处置不由你说了算，动用私行，小心八爷责备。”
“管他的。”陈不催擦净刀，收刀往外走去，“今晚不抽姚之卿三根筋，爷爷我都不姓陈。”
“你——”
“少废话。”陈不催回头看了他一眼，说，“走了。你歇着。”说完，撩开营帘，大步离去。
而他人走远，帐中立即落了个清静。
陆思有点担心陈不催冲动行事惹出祸端，考虑要不要跟上前，但想陈不催必会因此愠恼，未免争执，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多时，外边的月色探进一尾。
陆思半躺在榻，低下头，看向了右手拇指。
因为碰过陈不催的脸，那指腹很烫，很热。却很干净，不着一丝墨痕。而正是这点不存在的墨痕，让陆思心里，别是滋味。
你爱他，他爱你。你不知道他爱你，他不知道你爱他。
祝各位大朋友们节日快乐~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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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饭后酸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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