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暗的小巷深处，一条脏兮兮的大黄狗悄悄走到屋檐下，鬼鬼祟祟地试图扒开后门，回到温暖的家中，躲避淅淅沥沥的小雨。
它刚靠近后门，身旁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压挎得歪歪斜斜的纸箱中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微弱的啼哭声。
大黄虽然是只大狗，但胆子不大，对各种可能的危险十分警觉，当即就叫出了声。
“叫什么叫啊！”
一片漆黑的屋内传来女声，语气是即便刻意压制也能听出来的愤怒。
“说了今天要下雨，非不听，非要出去鬼混！”
“啪！”
伴随着女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屋内的灯开了。
灯照得屋内外一片昏黄，但在寒冷的初春雨夜，看起来好像一团毛茸茸的阳光，温暖明亮。
“不知道中什么邪了，以前看你也没这么爱出去玩，怎么今天就非要……”
疲倦的女人打了个哈欠，一边嘟囔，一边打开了后门。
她看见浑身泥水的大黄急忙格挡，但一向亲人的大黄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扑到她身上，一反常态地坐在地上，轻轻拱了拱一旁的纸箱。
“哇哇……”
女人显然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先将纸箱抱到淋不到雨的屋内，再将纸箱打开，发现里面除了一个面色不正常发红的婴儿什么也没有。
应该是一个弃婴。
女人猜测道。
她怕自己手脏，仔细清洗后，小心地摸了摸婴儿的额头，果然烫得很。
女人立刻穿戴整齐，来不及多套一件大衣，只一味交代大黄要看好家。然后，她把纸箱往踏板上一搁，立刻骑着电瓶车赶去了最近的儿科医院。
女人将那倒霉孩子交到医生护士手上后转身欲走，却被拦住。
①护士问道：“你是孩子妈妈吗？”
女人使劲摆手，连连摇头：“不不不。”
“报警，然后来登记你的个人信息。”
女人做完该做的事，瘫坐在外面的椅子上。
凌晨的儿科医院并不冷清，不时有焦急的父母和哭闹的儿童进进出出。
女人专注地盯着一个难受得哭闹不止的孩子被母亲抱在怀中轻拍背部，随着这对母女的逐渐走远，她收回眼，流露出隐晦的艳羡。
女人实在太过疲惫，即便穿着有些单薄的衣服、坐在冰凉的椅子上，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女人惊醒。
她睁眼的第一反应就是打开手机，发现已经是上午十点后，立马就想解锁、向领导解释自己迟到的原因，但锁屏界面的新闻让她心头一跳——本市最大工厂于今早七点二十八分发生大爆炸！
女人点开，仔仔细细地阅读报道及相关视频，发现的的确确是自己工作的工厂后，深呼吸了好几遍。
如果不是大黄非要出去玩，那么晚才回，她根本不知道后门会有个弃婴，也不会为了救弃婴来医院——今早的这场爆炸中，就会多出一具她的尸体。
女人这样后怕地想着，继续深呼吸，原本盖在自己身上的毛毯都掉到了地下。
毛毯？
女人四下望去，终于发现了一旁双眼有光的护士，将毛毯还给了她，说了句谢谢。
不待她再次开口，护士就说，多亏她送来得及时，婴儿淋雨时间并不长，恢复状态也不错，大概三天左右就可以好了。
年轻的小护士看向女人的眼光满是感激，仿佛救活的是她自己的孩子。
她看了看女人眼下经年累月积攒下的青黑，还有单薄的衣衫，轻声问女人，要不要喝口姜茶。
女人沉思片刻，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
“我……”
女人有些犹豫。
“我可以看看孩子吗？”
……
“所以，”
6岁的小姑娘面无表情地歪头。
“这就是你捡到我的故事吗？”
钱萱将吃完的碗塞到钱芷手里。
“是啊。”
接着，钱萱摆正她的脑袋，拍了拍她的肩膀，边走远边说道：
“别板着个脸装可爱啊，这样敷衍的撒娇对我无效。”
“小孩子别老歪头，对颈椎不好。”
钱芷看着面前比自己还高的洗碗池，陷入了沉默。
然后，她叹了口气，认命地拿过小板凳，踩了上去，开始洗碗。
此时，钱萱突然闪现在她身后。
“叹什么气？”
“我们家祖传下来的规矩就是做饭的人不洗碗。你想做饭吗？你还没灶台高，你想我也不会让你做的！”
我也没洗碗池高。
钱芷刷碗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钱萱见钱芷没反应，表情瞬间严肃起来。
“是不是那几个狗……”
“汪！”
大黄洪亮的回应先行到达，接着是它健步如飞跑来的身影。
钱萱摸了摸大黄的脖子，讪笑道：“不是叫你啊……不是……好了，你去玩儿吧。”
等大黄走远了，钱萱压低声音道：“那几个小屁孩又说你什么了？”
还敢说什么？
钱芷一直因为没有父亲这件事被一些自以为是的小孩取笑嘲讽，不过她一直没当回事，毕竟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蠢，钱芷有朋友，自己也从来不信他们的话。
直到有一次，一个小屁孩放学的时候还大摇大摆地说自己班上有一个没有爸爸的野种，钱萱听到了立刻上前给了那小屁孩一巴掌，然后晓之以理动之以拳地开始教育那个小屁孩。
小屁孩能这么有恃无恐，与他同样无脑还嚣张的家长有莫大的关系，钱萱便免费教家长一起做人。
所以，钱芷刚出校门时看到的就是钱萱一个人站着，地上一大一小两个人趴着。
②最后还是警察叔叔接管了这件事。钱萱交出了录音录像以及自己由于收养钱芷得到的锦旗，只是口头教育一下就被放出来了。
学校里的事消停了，小破楼内对于二人的攻伐却没有停止。
钱萱干脆将她“教育”小屁孩及其家长的事件始末、相关证据、锦旗做了处理，贴在了楼道内，自此二人耳边都清静不少。
钱芷不知道在这么强力的措施下，钱萱为什么宁愿怀疑有人说她坏话，都不愿意相信她只是不想洗碗。
钱萱作势就要夺门而出，钱芷连忙拦住她。
“不是，我就是不想洗碗。”
钱萱瞪大双眼，甩开钱芷拦住她的手。
“不可能！你就想吧。”
“钱、萱！”
钱萱掐了一下钱芷的脸颊，开心地笑道：“哎！”
钱芷不想看她这副得意忘形的样子，抱着玉石俱焚的念头，视死如归地叫道：“妈、妈……”
钱萱如遭雷劈：“钱芷你疯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接着，她逃一般地冲回房间，重重关上了门。
钱芷见她的确没有出门“教育”他人的想法，松了一口气，继续洗碗。
钱萱听不得她喊“妈妈”这件事是在幼儿园毕业时发现的。
钱芷对钱萱是自己养母这件事一直感到别扭、困惑与小小的排斥，一般都是直呼钱萱大名，钱萱不在意，二人便也一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然而，幼儿园毕业时，有一个感恩环节，其他的小孩在结尾都会加上“给亲爱的爸爸/妈妈”之类的称呼。
钱芷虽然没有因为之前的小屁孩事件对自己与常人不同的家庭感到自卑，因为她知道③“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也坚信④“未经你同意，任何人都不能让你感到自卑”。
不过，她也隐隐约约从中悟出一个早有前人讲过的道理：和光同尘。
⑤“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
所以，钱芷第一次叫了钱萱“妈妈”。
于是，钱芷抬头后就看见了手足无措的大红脸钱萱。
人的脸怎么能这么红？
钱芷怀疑钱萱生病了，刚准备开口询问，钱萱却一下子抱住了钱芷。
钱芷感受着钱萱身上的薰衣草洗衣液的好闻香味，和温暖的怀抱，犹豫了一下，就缓缓抬手，用小小的臂膀回抱了钱萱。
好暖和。
钱芷却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出神片刻。
她想起了冰冷的大雨，浑浊的雨滴一点点落在额上，又自额角流下，她动弹不得，无力反抗，任由凉意浸透全身。
正在这时，钱萱温暖的大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说道：“非、非必要，不叫……妈。”
在外人看来，一派母女情深。
钱芷愣了愣，亮晶晶的眸子再度黯淡下来。
“……好。”
10岁。
钱芷发现，久不住人的隔壁，突然搬来了一个邻居。
这片房子十分破旧，十几年前曾说过要拆，但至今都没有动静，连外墙上的拆字都斑驳地看不出原形。
在钱芷7岁那年，大黄病了，花了很多很多钱，直到大黄不得不被安乐死，她们的经济水平也随之直线下降。原来的小院子住不起了，经历小屁孩事件后，钱萱更担心钱芷的身心健康，况且钱芷还要上学，于是钱萱借助⑥孤儿资助找到了这处地方，也是她们目前可以支付的最好的住所。
即便如此，她们也是这幢楼第一个搬进来的人，以往都只有搬出去的。
而如今，这里有了第二个搬进来的人，并且，她真的只有一个人。
“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呀？”
这是钱萱的声音。
“你爸爸妈妈呢？他们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她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钱芷皱眉。
她一上楼，就发现钱萱蹲在隔壁开了一条小缝的房门前。
小缝中是一个巴掌脸的小姑娘，用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怯怯地看向门外的世界，眼光隐约闪着泪光。
钱萱蹲了三天，居然真蹲到了。
钱芷心想。
她掏钥匙开门，隔壁突然传来一声惊呼：“钱芷姐姐！”
钱芷向门里走的动作一顿，向左看去，只看到了紧闭的生锈铁门，还有门锁上一片厚重的灰尘。
她皱眉，此时，偏向左边的头却突然被扭正，是钱萱。
她在门内站着，笑眯眯地捧着钱芷的双颊：“那么出神，看什么呢？快进来吃饭吧。”
钱芷想说些什么时，钱萱伸出手，抚平了她紧锁的眉头。
“小孩子学大人皱什么眉。”
“你呀，就是想太多了，才天天板着个脸，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想少一点，生活可以很快乐。”
不等钱芷再说，她嘴里已经被钱萱塞了口肉，然后拎着进屋了。
钱芷边吃着过于油润的红烧肉，边思考着自己那一瞬间的“出神”，钱萱的“瞬移”、奇怪的问话，和那个突然不见的小女孩。
钱萱说钱芷是太孤单了，闷头学，没有同龄朋友，让她出去交交朋友。
钱芷点头表示自己会这么做的。
“今天……饭菜好吃吗？”钱萱问道。
钱芷今天第二次感到意外。
“红烧肉太油了。”
钱芷拿出一张面值二十的纸币，放到钱萱面前。
“可能是肉本身肥瘦不均，下次记得挑块好的。”
钱萱点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中暗自记下，然后突然惊呼道：“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做的？”
钱萱在XX酒楼工作，在客人允许的情况下，会打包剩菜带回来吃。
钱芷放下筷子，扶额无奈道：“味道不一样啊。”
钱萱有些不好意思：“很难吃吗，一下就吃出来了？”
钱芷问道：“酒楼打包回来的饭菜，你会问我好不好吃吗？”
钱萱回想自己之前说过的话，更加不好意思了。
“为什么今天突然做饭？”
钱芷更好奇的其实是这个问题。
在小院子里住着、家里还有厨房时，钱萱就挺懒的，不会经常做饭。
在今天之前，钱芷最近一次吃到钱萱做的饭，就是在搬家的前夜。
新的房子太破、位置太小，没有厨房，钱萱如果要做饭，应该只能在酒楼后厨做。
“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现在更惊讶的变成钱萱了。
“你不要告诉我，你连你的生日都忘了。”
钱萱语气变得严肃，目光深沉，眼底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暗色。但很快，它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眼底。而面无表情的钱芷，就这样毫无遮拦地撞进钱萱眼里。
看到了。
看到了？
看到了！
钱芷，她……看到了吗……
二人视线交汇只在一瞬间，钱萱却一个人在宇宙中徒步亿万光年。
半晌，钱芷答道：“哦，我没忘。”
为什么我感觉，今天不是我的生日？
钱芷心中这样想着，嘴上说的却是另一番话：“只是，以前生日都是长寿面。”
钱萱懊悔不已。
她说，她看别人家小孩过生日都是吃生日蛋糕的，今年是十岁生日，意义特殊，于是她就没有做长寿面。她急忙要去煮面，钱芷拦住了她，说她今年吃蛋糕，就不吃面了。
钱萱连连点头，去拿蛋糕了。
钱萱给钱芷插好蜡烛，点上火，戴上生日帽，关上灯。昏黄的烛光摇曳，好似暗夜中的精灵，一如那个钱萱捡到襁褓中的钱芷的当年。
看着烛光映照下闭着眼睛、稚气未脱的小脸，钱萱少有地产生了“自己是妈妈”的实感。
想起自己之前的惊讶，甚至……愤怒、恐惧，钱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惊慌与震悚。
自己怎么会对钱芷产生这样的情绪？
又怎么会有人忘了自己的生日呢？
钱萱心中复杂难言。
她又想起自己今天下班时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一眼。
她一个时间观念奇差无比的人，居然今天抬头看了眼钟，这才发现今天是钱芷的生日，而后厨正好需要人帮忙，亲手做饭的想法就这样顺其自然地出现了。
拿了帮工费，下班挤公交时，因为睡过头坐过了站，一下车，正好是一家蛋糕店，就这样顺其自然地用帮工费买了小蛋糕。
为什么这么顺利呢？
钱萱在此刻之前，从来没有考虑过这可能是存在问题的，只觉得今天实在太幸运了。
她心中很不是滋味，像打翻了五味碟一样。
与此同时，闭上眼的钱芷，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那个一闪而过的女孩究竟是谁？
钱萱为什么那样看着自己？
违和感究竟从何而来？
……
钱芷不知道选择哪个问题的答案作为生日的愿望许下，于是她也不再寄希望于这虚无缥缈的命运的怜悯。
她什么愿也没有许。
睁开眼，她一口气吹灭蜡烛，像吹散笼罩在头顶上的雾一般的谜团。
钱萱在一旁为她鼓掌，为她唱生日快乐歌。
她问钱芷，你许了什么愿。
在钱萱的“听说”中，10岁这种整岁生日的生日愿望也是“大愿”，意为实现可能性更大、可许范围和程度也更大和更深的愿望，是影响深远的。
钱芷刚想告诉她，自己什么也没许，但又被钱萱捂嘴打断了，她笑骂道：“喂！你知不知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钱芷更想告诉她了。
什么愿望都没许，如果不灵了，岂不是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
钱芷微笑，钱萱捂住耳朵落荒而逃。
又是鸡飞狗跳的一天。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生日吹蜡烛吃蛋糕但不许愿被生日之神惩罚了，钱芷难得地做了个噩梦。
她梦到自己日日夜夜被别人看不见的脏东西纠缠，被他人当成精神病远离，被同龄人当成异类孤立、霸凌，直到一个小女孩搬到她隔壁，脆生生地喊了一句“钱芷姐姐”。
钱芷睁开了眼，坐起了身，看到那个透明的幽灵似的小女孩就这样抱着她，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什么。
“啊！”
“怎么了！”
钱萱听到钱芷的尖叫后，第一时间赶到了她的房间。
钱萱伸手要抱钱芷，被钱芷迅速向旁边一闪，躲开了。
钱萱没有勉强，轻声细语道：“做噩梦了？”
钱芷喘着气，过了许久，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沙哑颤抖的“嗯”。
“不用怕，我们都会做噩梦的。”
“梦里的东西都是假的。”
“乖女儿，不用怕。”
第二天上学路上，钱芷在小学门口看到了一辆没见过的黑色的车。
车上下来一个穿着精致的小女孩，公主一般。
钱芷看到她脸的瞬间，想起了那声“钱芷姐姐”。
她拨开人群，来到小女孩面前，小女孩看到她，有些疑惑。
“你……是谁？”
钱芷看着眼前戒备又困惑的小女孩，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说的话脱口而出：“我叫钱芷，想和你交个朋友。”
“你叫什么名字？”
钱芷伸出手。
小女孩犹豫片刻，然后热情地回握。
“你好，我叫姜引昭。”
在之后的谈话中，钱芷感受得到姜引昭是一个活泼开朗的人，也得知姜引昭父母健在，二人有稳定工作，一直在家陪伴姜引昭。父母和她的相处也不像亲子，更像朋友，做什么事都会征求姜引昭的意见。
钱芷又开始怀疑自己的“出神”，甚至怀疑第一次见面时从她眼中看出的戒备。
她只在“出神”的那个时候见过姜引昭戒备的目光。但那个时候的姜引昭是一个孤身一人、提起“爸爸妈妈”就会眼泛泪光的小女孩，和眼前这个精致的小公主判若两人。
钱芷又想起钱萱说过的话，缓缓地放下了心中不成形、无支撑的猜忌。
她只是妈妈的女儿。
姜引昭，也只是一个有点面熟的朋友。
①作者不太清楚具体流程，虽然有查询相关信息，但依然有一定艺术处理成分。
现实中，捡到弃婴时应立即向公安机关报案并协助调查，禁止私自收留或擅自处理，公安机关将依法送交儿童福利机构并开展寻亲程序。
②作者不太清楚具体流程，虽然有查询相关信息，但依然有一定艺术处理成分。
③引用自《史记·陈涉世家》
④出自埃莉诺·罗斯福
⑤引用自《道德经·第五十六章》，释义：收敛锋芒，消解纷扰，调和光辉，混同尘世。
⑥作者自编，不清楚现实有没有这种东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时城1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