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远在冷宫的昭元没有听见隋祐帝的吟唱。
长门宫的偏殿当中,劣质的炭火在烧过后冒出难闻的黑烟,破旧的门本摇摇欲坠,在风的吹动下发出“吱,吱”的声音好似指甲划过让人牙酸,窗户还大开着。
一方木桌,一盏灯,屋内摆放的最多的东西就是书。
数九寒天,冬季最难熬过去的时节,昭元一件春款素色窄袖衫,袖口紧束,额角却还沁着细汗,呼吸微促。
她取过一方素帕,指间挟着,在额际,颈间擦拭。又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一件明显宽大的夹袄披在身上,半旧,却浆洗的挺括,领口还绣着兰草暗纹。
侍女小椿在冬装里还套着棉夹,端着铜盆热水进来。
昭元将袖口挽起三寸,先用指尖试过水温,方才将手全部浸入。指节微曲,从指甲到腕骨一寸寸洗净。水珠顺着她手部骨节的曲线滑落,女童却并未急着擦拭,而是悬腕静待片刻,让余水自然滴干,方才接过布巾,按压着吸干。
小椿看的怔住,直到昭元坐回暗前,背挺的笔直,指间抚过《战国志》的书页。小椿才回过神来,忙去关那破着几处洞的窗户。
“不必。”昭元头也不抬。“炭气闷人,不如敞着。”
她翻书的姿势也极为讲究,食指微曲抵住书脊,拇指轻轻一挑,纸页便轻轻翻过,半点褶皱都不起,全无一分声音。
小椿感慨着,公主才过十岁生辰一浃月(1),却全然没有半点孩童的恣意,每日卯初便起来习武,接着能在书桌前坐到子正,虽琴棋书画只练了书这一项,但素来举止端庄与世家贵女半分无异,哪能看得出从未出过冷宫呢。
窗框叩响三声。暗卫翻窗而入,昭元仍未抬头。
“娘娘,您看此物。”暗卫是对着小椿和女童外另一女子说的。昭元却也在听着。
方才长门宫外突响起仓促的脚步声,他前去查看。
暗卫把尚带着血的布包直接递给亓官韵,亓官韵竟也直接掀开。
“阿元。”亓官韵换了一声,昭元这才转过视线。
“隋祐帝刚死,那太监打扮的人便被侍卫追杀……”“我本不欲动手……我见他从太监身上搜出了不知道什么东西,就出手把他暗杀了。”
暗卫终于讲完,看向亓官韵手上,“正是此物。”
亓官韵不用细看,就知晓手中物品的真伪。
“平常太监哪能接触了此物,且追他的仅是一小队侍卫,想来多半不是出于此。”正同昭元一般,亓官韵脑中也有了人选。“张方士。”
“不过张方士背后的是谁呢,又是谁要拿到此物。”
“大皇子?五皇子?”亓官韵很快否认了。另一个名字在她的脑中浮现。“恐怕没有太多安定时日了。”
亓官韵定下心神,她唤过昭元,把桌上的书换成一卷厚重的《史记》,翻到了吕太后的部分。
高祖崩…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2)
昭元已经读过此书了,但亓官韵没说话,她也便继续看了下去。
太子即位为帝,谒高庙。元年,号令一出太后。(2)
“阿元,上次你读此书,所学不过皮毛,往日,母亲教你矜悯孤弱,教你先计后动,教你隐而不发,教你这天下众生孤苦,所求不过饱食,你自幼聪慧,比之母亲而无不及。学一举三,知类通达,可到底年幼,母亲这个当老师的也差的还很多,你还有很多要学的,不过今日,母亲要提前教你最重要的一课。
亓官韵终于出声了,她的声音明明很低,如一贯的清冷,却不知为何,在阿元听来是那么有力。烛火在她眸中跳跃。“你可知惠帝是他的儿子,为何吕后仍要夺她的权。”
“因为权力不会因为你是母亲就自动流向你。也不会因为男人爱你就属于你,阿元,权利是要靠自己握在手里的,惠帝守不住,她若不取,这江山顷刻便会被虎视眈眈的刘氏宗亲和功臣撕碎。她不是夺儿子的权,她是在守刘邦打下的江山,用她自己的方式。”
她合上书,发出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宫室里格外清晰。“史书是男人写的,阿元。他们写吕雉,字里行间多是阴毒、妒妇、牝鸡司晨。可他们忘了,若无她铁腕镇压诸吕之乱后的动荡,清除异己,稳定朝局,何来后来的文景之治?
亓官韵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却字字敲在阿元心上:“他们说她狠,说她毒。可坐在那个位置上,不狠,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的丈夫可以三宫六院,她的儿子可以懦弱无为,但她是吕雉,她若不强、不硬、不狠,她和她的孩子,连同这汉家江山,早就被撕得粉碎,连史书都不会多记一笔。”
“我不会同你说,‘人彘’是正确的,我要告诉你的是,女子一定不能软弱了,不能在思想上软弱。不然那便是将自己的人生、命运、甚至性命都交由别人。”
阿元看着母亲。她意识到,那个被史书唾骂的吕后,并非那么简单。
“那你可知她到底是对错?”亓官韵接着又问。
她抬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阿元额前的碎发,动作带着罕见的温柔,眼神却依旧沉静如渊:“对错?史书留名者,几人能论清对错?只有活下来,站在那个地方,才能讨论对错,活人无论对错,死人又需要对错有何用。阿元,你只需记住,在这宫阙之内,在这天下万间,女子若想活下去,想护住自己想护的东西,有时必须要有握住权柄的觉悟和力量。”
“‘人彘’是她的污点,是残忍。但“临朝称制,政由己出,天下晏然”这亦是她的功绩。是非功过,留待后人。”她看着眼前的女童,眼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同样不告诉你,什么是对的,我只告诉你什么是错的,自古以来,这天下都是男子的天下,这便是错的,天下应该是胜利者的天下,只是恰巧,那么多的男子是胜利者罢了”
“他们惧怕,他们惧怕有一天我们也会站上他们的位置,所以他们压制,恪守妇德,贤惠大方,他们从我们身上享受了好处,再夸赞我们的‘品德’,让千千万万女子再往里跳,他们训斥归诫着我们柔弱,是因为他们害怕我们拥有同样的力量。”
“像吕后这样的出格者,他们就会想尽办法的给她放上更多的骂名,因为他们懦弱,懦弱者害怕别人强大,而强大者以别人的强大为阶梯。”
昭元的心因此变得滚烫,她本能的把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可如今吕雉的名字,连同“临朝称制”这四个沉甸甸的字,像一颗滚烫的种子,悄然落进了她十岁的心田,在冷宫的冻土下,无声蛰伏。
很多年以后,她会明白,不够,还不够,吕太后做的还不够,她连这名义上的惠帝也不想要。
热。
无边无际的热浪包裹着她。皮肤被灼烧,喉咙干哑。昭元挣扎着想要逃脱。
“娘,娘,娘亲”她本能的呼唤着。
她的手里好像还握着逃出宫时带着的布包,那里面的物体突然变大,死死的压在昭元身上,更热了,喘不过气来。
意识即将再次被淹没。
“昭元”
雄厚的声音穿透了昭元的灵魂,把她拉了回来。
“呃…”痛苦的低吟溢出唇瓣,全身酸痛到骨头仿佛不是自己的。
昭元费力的掀开了沉重的眼皮,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有昏黄的灯光在跳动,她缓慢的眨眼,适应着光线。
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昭元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扫过房内,摆设极为简单。一旁还有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背对着她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东西。
“水,水…”昭元的声音哑的不像样。
老者闻声猛然转过身,举动全然是不合年纪的惊咋。“姑娘醒了,哎呦!这可太好了,你是不知道,你发高烧,整整昏迷了一天一夜嘞,多亏了我老头子,大将军在旁边守了你一夜呢,方才才被喊出去一会。”
“对辽,大将军呀!”老头嘴里嘟囔着,又小跑出了房外。“得要通知一下大将军。”
不一会门被一只骨节宽大的手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携带着屋外的寒气进了房。
他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和积战后的疲意。在看到昭元后,眼神被一股复杂的情绪覆盖。
没用昭元再喊,威成武快速的从一旁的铜壶里倒出半碗温水,随后就大步走到了昭元床榻前。又扶昭元坐起一点,将碗凑到昭元干裂的唇边。
动作十分生疏,却小心翼翼。
“慢点喝,不着急”
他看着昭元喝的差不多了,才继续问道,“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
“好多了,谢将军救命之恩。”昭元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了不少,她挣扎着,想要下床行礼。
“躺着!”情急之下威成武的嗓门很大。随后他像是意识到有什么不妥,又刻意小声起来。“先躺着”同时用手虚按住了昭元的肩膀。“你力竭在先,又高热不退,先好生修养。”
待先前的老头给昭元重新把过脉后,也识趣的收拾好东西,躬身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两人。
1 浃月
有一个月或两个月的意思
2选自《史记·吕太后本纪》卷九
再次问问大家封面的事情,要换一个吗,不过就算换一个我也应该会约简洁一点的。
(感谢大家一直追更,可以点个收藏吗[星星眼][星星眼][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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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亓嫔旧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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