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裳大半个身子浸在浴桶里，百无聊赖地拨弄花瓣玩，满脑子里想的都是方才和容照的谈话。
一是惊讶于这人实在心思剔透，还未待她开口便已然猜晓她意图；二是她一时想不通，这人最后回的那句究竟是何深意。
人虽一语道破，却是没那搭助的意思。
言说虽是好心救了她回府，却不愿多插手她一新婚寡妇和亡夫的家事。
明裳听得是又羞又急，犹豫一番后，咬牙搬出五年前自己为救他冒险进火堆留疤的事。
可人压根就不买账，无澜地扫了她一眼后，似是讥诮地道：“就用在这点事？”
末了，只对她留下一句“好好想想”。
明裳晕乎乎地回到屋里，左思右想，到现在也没琢磨出个具体的所以然来，只能顺着他话面的意思，得到一个大致结论：
就是……她是可以用这算是救命的恩情，求他为自己做点什么事的。只是这事吧，怕是只能有一两件，而且还得看愿不愿意。
简而又总的来说，就是——全看本大人心情。
“哼。”
自知不占多少理的小脾气不打一处来，明裳猛地就水一锤，水花飞溅糊湿她眼睫，身后正给她擦洗的阿鬓衣上也沾湿。
阿鬓自是看得出小姐自回屋后就一副心不在焉模样，可也不好插嘴问。
这会儿见状，觉着是个时机，趁给人擦眼的间隙，试探问道：“可是容大人同小姐说了什么？”
明裳恨恨锤了，气也跟着散了，这会儿蔫了下来，含含糊糊讲了个大概，隐去了其中有关当年那事。
——毕竟那事虽不能是她全责，可硬说起来，也确实是她使坏有错在先。
至于她使坏的原因，还得从明彦半逼半推地让她进学堂讲起。
自打被接回府，她那娇纵脾性是日益渐长，还整日没事做在外胡玩，明彦实在看不下去，等到了她该上学堂的年纪，便在人撺掇下铁下心来，送她去学堂读书。
她虽不大情愿，但也没真到不思进取的地步，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因着明彦也担心她到了那儿会大肆暴露不学无术的本质，便事先托了几位先生留意照护，是以她混水摸鱼得也还好。
可哪知，会碰上容照。
一日，学堂里听几人谈论起朝中之事，明裳本没兴趣听，但听到是一姓容的官，便置耳过去，遂得知人在建庙一事上触怒龙颜被革职暂罢官。
她自是幸灾乐祸。
却没想次日进去，一慑。
原来的国文老先生竟临时称病告假，换作了容照。
没想这人表面看上去好说话，实际却是个精的，不仅不买她那国公爹的账，竟还敢当堂揭她的短！
明裳气得去酒楼买醉，次日醉醺醺迟到，还不巧是在他课上，被他不留情面罚站，她脑子里那一根筋轰地发作，当即不管不顾就撒气跑开了。
之后更是不肯来。
明彦得知后，不仅厉声训斥了她一顿，还罚跪祠堂！
明裳哪里能忍得下这口气，一日深夜尾随，趁人还在里间，她在外面偷摸给门上了锁……
本只是恶作剧，却在走离不久后，一个转身发现那屋处不知何时走了水……
明裳捡着和容照的事说，阿鬓听完，不好说自家小姐心大，但自己作为奴婢的不得不提醒，毕竟这也事关自己未来的着落。
于是措辞，再问：“大人可与小姐说起……这之后该如何？”
明裳：“……”倒是没有。
阿鬓暗叹气，娓娓道：“恕奴婢直言，这当下最要紧的，还是小姐您自个儿的事，那侯府里人多眼杂，经昨夜里那一遭，怕是已经传到了外头……老爷那边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明裳一时沉默。
她也不是没想，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遭逢，逃避不愿面对。
这过去快一天了，何止是传出去，怕是谣言已经在外面飞起了……
这明府自是不能直接回的，天知道会被那几房的人如何嘲笑奚落，还有那些个下人，就是面上不敢如何表露，私底下定是议论谈笑纷纷。
光是想想明裳就觉得可怕至极。
明彦还有外祖母应还不知她在容府，指不定现在在哪好找她，她该给府里写信报安。
可是这回的内容，总不好直接交代——本小姐才当上寡妇被休就转身上了别的男子的马车，现在在人府里好吃好喝待着，勿念。
任谁看，都可能会以为是她早就与人有了苟且，不守妇道，所以被婆家发现怒赶出府。
如此，还会累及容照名声。
想了想，觉着还是得明天跟容照谈谈，毕竟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想他既是能救下，应是心有对策。自己也急不得。
如此打算，明裳继续泡水里沉思。
待洗好，起身阿鬓擦拭更衣的时候，她对镜端详，抚摸右肩上一道无法忽视的疤痕。
当年为救他，被倒下来的火柱砸到，夏日里衣裳单薄，烧红的炽热透过衣料灼伤她肩背，面积不算大却怎也抹不去，至今这块疤还斜贯在她右肩，疤面瘢痕狰狞。
每每自照身体时明裳满是觉丑，现在却全无那闲心，脑袋里充斥的都是回去之后的难堪处境。
……
与此同时，一封信笺被送至府内书房。容照拆开封，两指展开纸张，纸上无字，只画有一个箭头样的图，箭头收口处印有类似水浪形状的图案。
卫舒在一旁瞧着：“这关外的造箭怎流到了京里？”
容照扫了眼，借着桌边烛火连着信封带纸一道点了，丢在书桌一角的铁盆里任其烧尽，“知是个什么样，谁都造得。”
“大人的意思，是人有意栽赃？”着一身黑装隐于书房梁柱后的人适才开口，乃方才送信之人。
容照不置可否。
黑衣人便又问道：“大人觉得是……”
“笃笃，大人。”门外传来两声叩门声。
徐伯不知有客，这会儿见书房里灯还亮着，便有事想来问。
“可以走了。”
黑衣人得了主子吩咐，没得到准话有心想再问，可见这人话落便执了书卷，俨然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便不好再留，绕到从书房后窗一眨眼便悄声翻走。
待人消失，卫舒给徐伯开门。
徐伯来是想问有关屋里那小姐的事，想着若是人还要住上一段时间，这府里又无女子的日常用具，他总得提前做安排。
“要不老奴明日去置办些用具？”
徐伯絮絮自话了打算后，见人一直没吱声，最后试探地问。
容照执卷的手顿下，目光从卷面上最后几行白纸黑字划过，不紧不慢翻过一页，一时没置话，也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后，才道：“带人去瞧瞧，置办身行头。”
虽不大懂为何，但大致有了下一步的安排，徐伯应了是躬身出去，合门退下。
静默一时，卫舒琢磨着开口：“大人…当真要留下那明家二姑娘？您俩是觉得没什么，可外面那流言蜚语指不定怎么传，恕属下直言，还是尽早将人送回明府去为好。”
见人不做置喙，卫舒还想再找些理由来劝，却听得人话音：“自是不留，为何要留？”
卫舒：“……”好像又不懂了。
＊
翌日。
伴随一道短促缓稳的“吁”声，马车在临近街心的一家店面前停下。明裳扶好帷帽下来，抬眸瞧见“云缎坊”大字的牌匾。
管事徐伯昨晚便传话道要给自己置办身行头。
原以为是差人在外采买好回府，没想却是徐伯亲自带着她出来相看。还是这里。
应是容照意思。
她虽不大懂何意，且以如今情景，无那打扮折腾的心思，但身为客，不便驳绝。
而云缎坊，是上京最受一众小姐们追捧的制衣阁，款样时兴，价格也不菲。
她还在明府时，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买的。
徐伯早早便到，这会儿见人到，招呼店里的妈妈带着明裳去最里间。
秦妈妈得了示意，直接带人去了平时不对外开放的成衣区，叫了伙计在外头守着，这会儿见明裳多看了眼其中两件，纵人戴了面纱看不着脸，也照样不吝言辞把人里里外外夸赞一番。
“这几件是坊里最新的成衣款，还未给人瞧过呢，这件雪絮狐斗，可衬小姐这雪肤花貌。”
“还有这件浅粉斗篷，衣面用的江南上等的绸缎缝制，一针一线都是手艺最好的几个娘子一针一线缝制的，最适合小姐这一身的气质……”
明裳自是都喜欢，都想要，但难说出这等厚脸皮的话。
拿人手短，多不好意思，而且……
她点了点那件粉色斗篷，踌躇着开口：“这件……”谁都知云缎坊的自设成衣最贵，因一款只卖一件。
秦妈妈笑笑：“小姐无需担心。”
有了准话，明裳又打心底喜欢，便不再矫情操心别人的钱袋子，让人拿着两件比对一番，觉得粉色不应她如今境遇，遂选了白斗。
对镜披上身，秦妈妈和阿鬓夸赞的话滔滔不绝，明裳不由心生喜意，不知不觉间心情好上了点。
然而这点窃喜却没能持续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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