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立轴前,凝神细看着每个细节。在其中一个笔画的转折处,我发现墨色有不自然的轻微渗化。
我心下了然。那是后世仿者在试图模仿祝枝山特有的“飞白”效果时,因功力不足和控制力下降而留下的痕迹。且所用的纸张,虽然做旧手段高明,但纤维的老化程度与明中期实物存在细微差别。
我转过身,面向众人,平静开口:“此作笔意纵横,深得枝山风骨形似,几可乱真。”
那堂叔脸上露出一丝得意。
我话锋一转:“然而,笔墨神韵,终欠一丝浑然天成之气。细观此处转折,刻意之痕稍显。且此纸…应为近年所仿旧绢,纹理与明中古绢有别。奴婢斗胆推断,此乃一幅极为高明的仿作。”
堂叔脸上的笑容一僵。
此时,褚观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带着几分遗憾,几分释然:“原来是仿作。可惜,可惜。不过,能得见如此高妙的仿笔,亦是一桩乐事。堂叔,看来你我皆被此作所惑啊。”
他这一手“共沉沦”玩得漂亮,既安抚了堂叔,又保全了名声,好一个端水大师。
只是这水端得稳稳当当,最后全泼在我一个人身上
暮色四合,一场风波,终是消弭于无形。
雅集结束后,宾客渐散。褚观留在敞轩,独自饮茶。
我收拾好东西,正准备默默退下。
“知微。”他唤住我。
我停步转身。
他并未看我,只是望着轩外一池春水,开口道:“今日,你做得很好。”
“奴婢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他终于转过头,目光深邃地看着我,“你可知,你今日‘分内之事’,替我挡去了多少不必要的麻烦?”
我垂眸不语。
“我越来越好奇了。”他放下茶杯,“你这一身辨伪识真的本事,究竟从何而来?你背后,又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他的声音很温柔,却如一枚熟果子掉入我心湖,漾开层层水波。
他投来的目光里,欣赏与探究交织。我眼前的方寸之地渐渐投进来几丝光亮,前方依然雾气弥漫。但至少,我已不再是那个无足轻重随时可能被抛弃的飘萍。
我知他命里的那场湖心亭大雪,尚在数年之后。而属于我的故事,其卷首篇,已在今日写就。那便够了。
雅集的风波并未在褚观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不过他近期伏案疾书的时间,似乎被外出赴会占据更多。
时近黄昏,褚家“砎园”早已灯火通明。
园内水蒙绕回环,似那蓬莱阆苑。而砎园内的霞爽轩为一座三面开敞水阁,临着一方小小的荷池,此刻已临时用作戏台。阁内铺设着大红氍毹,左右两侧各有乐师调试着管弦。
我怀里抱着依褚观吩咐誊写好的新曲词本,立在阁外廊下。晚风带着池塘水汽和隐约的檀香吹来,阁内时不时传来褚观与几位友人的谈笑声。
“……此《惊鸿记》旧本,词藻虽丽,排场却嫌板滞。我意另辟蹊径,于‘梅妃舞’一段,不用旧时曲牌,试以[山桃红]接[棉搭絮],再转[江儿水],诸位以为如何?”褚观清朗的声音响起。
“宗子兄此议大妙!”一个略显激动的声音接口,听双喜说此人是这儿颇有名气的清客,“只是这转折处,笛色与琵琶需衔接得天衣无缝方好。”
“正是此理。已命乐工演练了三日,稍后便见分晓。彭天锡今日肯来串演,以他那副好嗓子,配上这新腔,或可别开生面。”褚观道。
正说着,双喜小跑过来,对我低声道:“知微姐姐,公子让你把词本送进去,尤其标注了新腔的那几页,要给祁公子、李公子过目。”
我依言入阁内,只见褚观今日一身松花色暗纹直身,斜倚在一张湘竹榻上,手中还把玩着一柄玉如意。他身侧围坐着三四位文士,见我入内皆望了过来。
褚观见到我,微一颔首,示意我将词本递给其中两位。
我垂首奉上,眼角余光瞥见那词本上,不仅有用朱笔细细标注的工尺谱,还有褚观的批注:“此处眼神需渺,似望云霓”,
“此句念白当带三分醉意,七分狂傲”。
祁公子接过细看,击节叹道:“宗子,你这不止是改词易腔,竟是连优伶的身段表情都要一并教了!真真是‘戏魔’无疑!”
褚观闻言,唇角微扬,回道:“人生百年,乐事几何?须得将这般妙人妙事、好景好物,一一收罗记录下来,方不负此韶华。”
他这话说得洒脱,在我听来却是别有一番意思。旁人爱戏或许是沉溺片刻欢愉,此刻的褚观却已带着一种史家的本能,开始为他所沉醉的世俗乐趣有心记录。这份欲将当下美好凝固成永恒的心思,或许,正是他日后那部《陶庵梦忆》萌芽最原始的种子。
不一会儿,锣鼓轻敲,丝竹声起。名伶彭天锡登场,他的嗓音果然如传闻那般清越嘹亮,将褚观新谱的腔调演绎得淋漓尽致,时而高亢入云,时而低回婉转。
此刻的褚观不再与友人交谈,全神贯注于台上,手指在榻几上轻轻叩着节拍,听到妙处,眼眸亮得惊人,会微微颔首;若有一字半句他觉得未尽其意,便会蹙眉,示意身旁的双喜记下。
一曲终了,满阁皆赞。
彭天锡卸了妆前来听意见,褚观先是盛赞其嗓音,随即指出几处身段节奏可微调之处,彭天锡听后自是心服口服。
众人散去时,已是月上中天。褚观兴致仍高,命人在水阁中另设小几,只留一二知交,品茗闲谈。
“今日这新腔,总算有了七八分意思。”他呷了一口刚沏好的茶,语气带着满足后的慵懒,“只是这茶,终究差了点火候。”
李公子笑问:“莫非又是你那‘兰雪茶’的方子有了新进境?”
褚观放下茶盏,眼中闪过热切:“正是。旧法以日铸茶坯佐以茉莉,总觉得香气过于甜腻,夺了茶之本味。近日我试着掺入少许炒青松萝,取其清冽,或可中和”
见他又沉浸到对品茶的追求中去了,我安静及时地在一旁添水,看着他与友人探讨着水之老嫩、火之文武。那般专注,与他推敲戏曲时一般无二。
这便是三十一岁的褚观,将“茶淫橘虐”践行到极致的贵公子。
过了两日,褚观并未安排外出,而是命人在石匮楼旁那间临水的小轩中设了茶席。受邀的只有祁彪佳与那位好品茗的李姓公子(名璠,字韫生)。
小轩竹帘半卷,窗外荷池残叶犹存,别有一番清寂之美。
轩内,褚观正亲自摆弄着一套素雅的宜兴紫砂茶具,红泥小炉上,银壶里的惠山泉水已发出松涛之声。
“今日不试新茶,只品旧藏。”褚观一边温壶烫盏,一边对两位友人说道,“前日翻检旧物,寻出半罐去岁按古法自焙的‘松萝’,今日启封,请二位一同鉴评。”
他从一个密封的锡罐中,用竹匙小心取出些许茶叶。那茶叶条索紧结,色泽墨绿带霜,投入温热过的壶中,顿时有一股炒豆香与极淡的果木香逸出。
李璠深吸一口气,赞道:“未饮其汤,先闻其香。宗子兄这自焙茶,火功掌握得妙,香沉而不浮。”
褚观微微一笑,悬壶高冲,水流激荡茶叶,香气愈发浓郁。他迅速出汤,汤色黄绿清澈,分入三只白瓷小盅内。
三人各自取盅,先观色,再闻香,最后才小口啜饮。祁彪佳闭目回味片刻,方道:“入口微苦,旋即化甘,喉韵悠长,确有松萝本色,但又比市售的多了几分浑厚之气。”
“修龄兄品得准。”褚观颔首,“市售之茶,求其速成,火功往往不足。我仿唐宋古法,慢火细焙,虽费时费力,却能逼出茶内更深层的韵味。”
我依然静立一旁,负责照料炉火与添水,听他们品评着茶汤的每一重变化,从香气、滋味到喉韵。
几轮茶品过,褚观放下茶盅,目光却是不经意地落在我身上,带着闲适的好奇,旧话重提:
“知微。”
我正往炉中添加银炭,闻声停下动作,垂首应道:“奴婢在。”
“你平日在我这书房、茶室走动,耳濡目染,各类名茶见识了不少。”他随口问道,“这世间之茶,林林总总,你…可有什么偏好的?”
我略一思索,答道:“回公子,奴婢愚钝,于茶道精深之处并无研究。只是私以为,茶之真味,或许不在名贵纷繁,而在适口慰心。有时山野间一碗粗犷解渴的大碗茶,其酣畅淋漓处,未必就输于盏中需细品慢酌的清幽。”
我这番中庸之论,自是无可指摘。只是话一出口,我心中泛起惆怅。
我那向往奶茶的灵魂发出一声哀叹,奈何与我们之间,已隔着一道几百年的壁垒。
褚观闻言,挑了挑眉,尚未置评,一旁的李璠已笑着接口:“宗子,你府上这位婢女,倒真是有趣得紧。”
李璠此刻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如同他方才品茶一般,“不仅模样生得清婉,行事沉稳妥帖,这言谈见识,平和通透,竟不似寻常闺阁。你从何处觅得这般妙人?”
褚观端起茶盏,目光淡淡扫过我,平和说道:“机缘巧合罢了。”
那李璠自是聪明人,闻言哈哈一笑,便顺势将话题引回茶上,讨论起“适口”与“清幽”是否真的截然对立。然而,那短暂停留在我身上的打量与好奇,却让我心生了警惕。
恐怕自此刻起,在某些有心人眼中,我不再只是一个全然背景模糊的婢女了。
茶席散时,已是红日西斜。祁、李二人告辞离去,褚观也未再多留我,只吩咐双喜随我一同收拾。
回居所的路上,需穿过一道长长的回廊。双喜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嘴里还在回味今日那“松萝”茶的香气,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我跟在后面,抬头望向廊檐翘角之外,一轮皎洁的明月已挂夜空,清辉冷冷地洒落在庭院中的假山草木上,如同覆了一层薄霜。
今人不见古时月,
今月曾经照古人。
望着那轮与从前一般无二的明月,一股难以言喻的惆怅与孤独感漫上心头。我来到这个朝代,于褚府谨言慎行,如履薄冰,竟已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月。
一个月了。
我在二十一世纪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场遥远而真切的梦。考古工地的风沙,最后一眼看到的模糊碑刻,那个属于知微的人生,是被埋葬了,还是仅仅被按下了暂停键?我还能回去吗?
还是注定要在这个历史记载中即将天崩地裂的朝代,以这个相同的名字,却全然不同的身份,一直如这般小心翼翼地活下去?
“知微姐姐,你看那月亮,真亮真圆啊!”双喜也停下脚步,顺着我的目光望去,惊叹道,“像不像公子书房里那块最大的羊脂白玉璧?”
我收回飘远的思绪,笑了笑,声音有些哽咽:“嗯,很像。”
(《陶庵梦忆·彭天锡串戏》)“彭天锡串戏妙天下,然出出皆有传头.....曾以一出戏,延其人至家,费数十金者,家业十万,缘手而尽。”
《陶庵梦忆》中有一篇《祁止祥癖》提到好友,即江南名士祁彪佳从兄祁止祥,“有书画癖,有蹴鞠癖,有鼓钹癖,有鬼戏癖,有梨园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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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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