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湘君一时不知该从什么地方说下去，默默地垂下眼睛，神色间染上了一层幽愤的哀伤：“你们应该已经查到了一些线索，不然不会突然打电话通知福利机构带我离开那个家，是在担心我会有危险吧。那你们肯定是知道了百灵在这五年间因伤入院的事了。当我接到电话听到社工要接我离开时有多高兴你们知道吗？有人知道真相了，有人来解救我们了，有人能阻止我了。”
之前她就向汪清他们表示过自己曾给过他们机会来阻止她的意思，再次听到这种话，雷御森有些费解：“听你的意思你也想终结自己的行为。那你为什么要拒绝离开冯家？”
方湘君撩起薄薄的眼皮冷冷地盯住了他：“因为不对啊！你们只查到了表象，没有查清内里。你们没有抓他，他还好好地逍遥在外。那根本不是我认为的解救，也不是我要的终结，我怎么能离开？于是我意识到了还是不能寄希望于别人，只能依靠自己，就算要一条路走到黑，就算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只有我亲自动手才算真正的终结。”
“丫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没有抓谁？谁逍遥法外了？”从这小姑娘口中说出来的讯息一个比一个让人意外，汪清迫不及待地追问。
方湘君默然移动视线看向她，不回答问题反而提出了问题：“我问你，是谁伤害了百灵？”
汪清正色回道：“是王鹂。”虽然不敢相信那么一个看上去光鲜亮丽，文明高雅的社会名流会频繁对一个孩子施加暴力，可从调查的线索来看，根本由不得他们不相信。
谁料方湘君听后嗤笑出声，拿眼神质疑起了周围这些人：“看吧，你们果然是这样的结论。”
听她这口气并不认同汪清的话，雷御森眼珠稍转，沉下声音：“那你是什么结论？你说说看是谁伤害了她。”
小丫头面孔一变，压低喉咙，紧跟着从她的嘴巴里顿时传出一个带了点儿B市地方口音的纯男性声音来：“这怎么能叫伤害呢？这是对不好好学习的孩子的惩罚！” 她说这话的同时脸上浮现出一抹慈眉善目，温柔安详的长辈式的神情。
此刻无论是她的声音、还是表情都在众人的脑海里精准地勾勒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就在几个小时前，他们还和拥有这种表情，操着这种口音的男人面对面地交流过。
“冯效川？”这丫头刚刚活脱脱就是冯效川‘附体’的样子。这已不是模仿，也不能称之为相像，不管她的面部微表情，还是她的音色、音调、语气都和冯效川没有分毫差别。
意识到这又是她的能力后，众人震惊的同时也不由地感叹她的天赋能耐，仿佛只要是和声音有关的技能对她来说都是小菜一碟。
“等等，不是王鹂吗？”为什么这丫头模仿的是冯效川，“入院单上的签名可都是王鹂啊！”
“你们在惊讶什么？”方湘君吃吃地笑了两声，“你们只看到了签名就以为是那女人动得手对不对？最后那次确实有她一部分责任，但那之前四次，动手的可是另有其人！ ”
这又是个极具冲击性的讯息，“难道之前动手的是冯效川？”
“没错。”方湘君这次给了个肯定的答案，“所以在我通过社工的电话得知冯效川并没有被你们抓起来时，就知道你们根本没有查清楚内里，你们也被他给瞒过去了。”
雷御森回忆起了之前冯效川在谈起这件事时的种种表现，忙联系上姜遗风，叮嘱他深入挖掘冯百灵受伤入院那几次的具体情况：“你们重点比对一下那女孩儿受伤时他们夫妇二人各自的行程，另外把那五次签名送去笔迹鉴定专家那里进行专业鉴定，再查查看那家医院背后的关系网。”
从他这一系列叮嘱中众人意识到，冯效川有可能假借了王鹂的签名来掩饰自己暴力伤人的事实。
“丫头，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雷御森转脸去问眼前这个仿佛‘看透一切’ 的小女孩儿。
方湘君冷静地看向地面：“当然是百灵亲口告诉我的，不然还能是谁？”
“为什么？”汪清失神自问，见其他人都在第一时间看向自己，她赶紧解释，“我的意思不是替施暴者找原因，只是、只是……” 她一时间找不到更贴切的语言来表达，只能挫败地叹口气。
方湘君并没有讽刺她，“我懂你想问什么，一般单纯的暴力狂伤人不需要理由，但她自认为自己有理由。这么说吧，对我们来说那是暴力行为，对冯效川来说他并不那样认为，他一直对百灵说的都是‘惩罚’：练琴不专心要惩罚；拉错一个音符要惩罚；不能把曲谱倒背如流要惩罚；在外表现不够优秀要惩罚；不听他的话更要惩罚……他们夫妻俩当初选择领养的原因就不是因为喜欢孩子，纯粹是为了自己，因为他们把原来的大号给练废了才不得已再找一个小号回去继续练哪。”
什么大号小号？一时间没有几个听懂她的弦外之音。
“别看在外人面前他们俩人模人样，其实他们就是两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自视甚高，偏执专横的疯子。他们这个年纪的音乐人在现在这种流量当道的娱乐圈里早就‘过气’了，做做研究、教教学生，偶尔怀旧经典的时候出现一下才是他们的生活常态，偏偏这两位从年轻时候积攒的不甘心一直延续了下来，都认为是自己怀才不遇、生不逢时，否则以他们各自的能力和才华，一定比现在的那些天王巨星，世界名家成就更大。”
“他们俩从很久以前就决定要培养出自己的‘二代’，将自己全部的才华、技能、人脉、资源都堆叠到这个‘二代’身上，让其来延续他们未完成的梦想，赢取他们未能达到的成就，这样也算是间接地证明了他们。这种情况在相当一部分家长当中有所体现；自己无法做到的事就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下一代不成再延续到下下代。问题是，有些家长尝试过后不行也就算了，但在这两人心中却没有‘算了’二字。哪怕他们已经失败了一次，失去了自己的儿子，也阻止不了他们那究极美梦，而百灵就是他们拥有的第二个寄托他们理想，承载他们希望，代替他们成功的工具人，那个小号。你们懂了吗？”方湘君一口气说了好几段话，算是把最关键的信息交代了个清楚。
众人在听过是这个原因后并没有表现出惊讶来，正如同这小丫头刚刚说的那样，这样的情况不是个别例外。大号小号原来是这个意思。
汪清凭着自己的记忆想到了一些情况：“那个大号，就是他们的儿子吧。我记得几年前还有报道过他们俩唯一的儿子来着，说是一个音乐小神童，小小年纪就在金色大厅里开了演唱会，还曾一度蹿红过一段时间，后面突然就再也没有那孩子的任何消息了。”
师明觉想起了他们在冯家看到的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人，与雷御森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已猜到那人是谁。
“当然没有任何消息了，自己的神童儿子变成了一个脑死亡的植物人，这种事情怎么好往外宣扬？连他们家最亲近的亲人、朋友知道这件事的都很少。”方湘君在说到这里时脸上挂着嘲讽式的冷笑。
“他们的儿子是怎么变成植物人的？”汪清紧张地舔了舔嘴角，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方湘君则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听百灵说是因为一场意外，但我不相信，所以后面我住进他们家后就去查了一下。哪里是什么意外？是一个普通孩子无法承受父母加诸在他身上的野心，无力顶起头上的神童光环，承受不住周遭巨大压力下，不得已做出的解脱。都说了他是他们练手的大号了，是他们两个人唯一的血脉，因此他们俩谁都想让他继承自己的理想和事业，成为自己的超级第二代，问题是就只有这一个孩子，他该选择谁呢？”
众人一下就明白了这其中的矛盾点。
“从那个孩子还在肚子里的时候，两人就为了他未来承袭谁的事业而一次次地讨论、争吵过 。这期间，一向都是王鹂占上风，冯效川不得已地让了她，最后妥协让儿子跟随她去学习。为此，两夫妻合作过一段时间极力为那个儿子铺路，小小年纪就给他戴上了‘神童’的称号，有段时间密集地送去各大综艺节目表演，亮相。
因为年纪小，声音条件还不错，加上系统培训过的关系，在当时还是有了点儿成绩的，只是很快的那孩子到了十一二岁变声期，情况急转而下，原本还算不错的嗓音没能变好，这对要走演唱之路的人来说，可是致命的打击。没多久那孩子就不得不放弃了歌唱，改为跟着冯效川学小提琴，只是已经过了最佳学习年纪的他面对的又是冯效川那种教育方法，哪里承受得了？没学两个月就永远地躺在了病床上。”方湘君将自己从各方收集、汇总、探听来得消息整理出大概的故事雏形，讲述了出来。
“五年了，五年前大号作废，没多久他们就动了领养的心思。领回百灵后，都想要培养她接自己的班，只是当时他们的儿子才出事没多久，两人多少收敛了一些，便决定由百灵自己来选择跟谁学习。由于百灵自己更喜欢乐器，便遵从心意选择了跟随冯效川学习小提琴。那傻丫头以为养父母愿意培养她就是喜欢她，真正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来看待，哪里知道从进到那个家里开始她就已经身不由己，踏进了那对疯子变态的控制欲当中。”
方湘君目光依然冰冷如水，哪怕发表意见也没有感情灌注其中：“基于这样的前提，百灵的处境只会比他们那个儿子更艰难，她可不是他们的亲骨肉。很自然地在他们儿子身上发生过的争抢、对决、交锋、妥协、不甘一次一次地在百灵身上重复。百灵不明就里地选了冯效川后，王鹂当时虽然表面认了，其实哪儿肯罢休。她又像从前每次和冯效川争抢那样，试图依靠强势逼迫对方屈从于她，只是这次冯效川咬牙顶住了。当她发现无法从冯效川那里施力后，便改了怀柔策略，试图拉拢一个小女孩儿，给她买玩具、带她买新衣、陪她去游乐场，和她一块儿参加亲子活动……试着靠这些手段让百灵改投她的怀抱。”
其他人在听到这儿时内心的反应都是：荒唐。拿亲情做交易吗？然而方湘君接下来的话让他们深度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疯狂 。只听她说起了另外一位的做法：“冯效川最懂王鹂的这些手段，为了避免百灵被收买，他从一开始对不谙世事的孩童实施的就是精神、情感、情绪多方位掌控的手段，也就是现在盛传的一种PUA的方法，不过他用的是亲情PUA：一手挥舞着大棒一手举着糖果，靠建立亲情联结，赢得孩童的同情心和保护欲继而来不断驯化对方的意识和情感。七八岁的小女孩儿哪里能分辨得清这些，渐渐地就陷入了自我认知误区，认为只有自己拉好琴才配得到养父的爱，拉不好就该受到惩罚，没有资格要求被爱，以至于受到‘惩罚’过于严苛导致自己受伤进医院第一反应也是因为自己犯错，不会怀疑不会反抗，更不会和别人说起这些。”
“天哪！”汪清吃惊地拿手背堵住了自己的嘴巴。之前她就觉得奇怪怎么几次受伤冯百灵都没有向身边的人说起过，原来她根本不知道那样是不对的，“那她在学校的时候就没有师长觉察到她的不对劲吗？和她一起生活的人也没觉察不对劲？”
“这种掌控都是有‘主从关系’的，就连惩罚也是被动方单方面地受支配，不然为什么叫精神驯化？我就说个例子给你们听，最严重的时候百灵每天做了什么事都会要求一一汇报给那家伙，哪实施怕是在她在学校里没有练好琴，犯了错，依然要报告给养父，由他来惩罚。如果不主动告知被知道后惩罚就会更严重，为什么有那几次入院经历就是因为这样。”方湘君的神情在此时才略微出现了一些情绪波动，“至于和她一起生活的人除了王鹂就只有一个保姆，保姆才不会管主人家怎么教孩子。王鹂嘛……她从确定无法拉拢百灵后就对这个养女渐渐不上心了，转而将注意力放到了自己培训学校的学生身上。”
王鹂到底有多不上心，从冯百灵在她眼皮底下曾经受了四次伤，她都不清楚不关心足以窥见端倪。另外的不上心还表现在冯百灵去世那件事上，但凡她真的疼爱这个养女，哪怕多关心一点点，也不至于让她无辜枉死。
汪清的眼圈儿都红了，“那她后来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吗？她到后来还在受伤应该是一直有反抗的行为吧 。”
方湘君望着这个已然被自己的故事给牵引了的情绪的成年人，感觉很是新奇：“阿姨，你哭了。”真是奇怪，不久前她还强势的像个斗士。
小姑娘这次没有调侃汪清的意思，所以她很快就回答了汪清的问题：“她既然告诉我了这些细节，当然是意识到有问题了。随着最近这两年社会上出现情感PUA的相关报告和警示性节目越报越多，不管是网络平台还是现实生活中都有关于这类问题的讨论，她又不是真的没脑子不会思辨，相反的她可聪明了，从小就是个双商在线的孩子，慢慢地自己有所觉悟，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很不对，但她身边还缺一个能够给予她当头棒喝的提醒，肯定她的怀疑的人。她所处的那个环境里没有人能值得她信任敢和对方谈起这种事，她能想到的可以交谈信赖的也只有我。
可是她的生活被冯效川严密地管控，那人根本不给她一点点的个人时间，她全部的时间都被要求来练琴、练琴、日以继夜无休止地练琴，连在学校里都有老师按照冯效川的吩咐严格地管束着她，这让她在学校也是被孤立的，要好的同学都没有一个。这也是后来为什么只要有同龄人愿意靠近她向她示好，她就认为人家是朋友的原因。从被领养之后她就不被允许和从前认识的人接近，院长也不让我们去打扰她，我们之间全部的联系方式都被切断。我曾试着找到过他们家见过她一次，结果很快就得知他们换了地方住。冯家人连块手表通讯器都不让她戴，上学放学都有专人定时定点的接送，平时根本不会让她出门。她还是想了很久才想到了一个能够见到我的办法。”
听到那个小姑娘身陷险境却还在努力地挣扎、求助，旁边这些成年人心里反而更难受了，连想要见自己儿时的朋友都不被允许还得想方设法地去设计，可想而知她被管控得有多变态。
“那是个听起来愚蠢但却行之有效的办法。”方湘君平静地伸出了自己的一双小胖，盯着随她意识摆弄的灵活手指，面无表情地说道，“她不得不拿自己的双手做赌注，用再度受伤做代价，从王鹂那里获得一丝‘怜惜’，得到一个可以见到朋友，接受朋友安慰的机会。”
足足半分钟的时间里，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大家都还在仔细琢磨回味刚才从这小姑娘口中听到的那句骇人的话。直到观察室内的电子时钟在这个时候发出了一段整点报时，机械的电子声打破了室内越来越阴冷的氛围，也惊醒了大脑短暂停摆了的众人。
师明觉抬起一只手来轻轻的揽住了方湘君的肩膀，小姑娘则安安静静地贴在他身上。
雷御森看向这个由始至终都太过冷静的孩子，语气艰涩的问道：“是最后那次手指骨折吗？”
“嗯！”小姑娘泰然点头，“她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她知道自己每次受伤后就会得到一点点行为上的纵容，只有一点点，冯效川从来不会给她太大的期待，放松对她的掌控。可她明白王鹂在这方面和冯效川不一样，如果王鹂弄伤了她，为了弥补和减轻罪恶感一定无法拒绝她的要求。所以，她的手指确实是在王鹂关门的时候弄伤的，却是她看准了时机故意把手伸过去的。为了能够完美地实施这个计划，她还特意选了冯效川出差的时候进行。万幸如她所想，王鹂在看到她的手指骨折后没有敢第一时间告知冯效川而是自己把她送去治疗，这样第二天，我就被接去了医院，见到了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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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大号小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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