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方百计哄得神医出手,我却不敢有丝毫懈怠,与冯、刘二人彻夜忙碌,为她打下手。
薛六娘余怒未消,不许我这歹毒妇人踏足屋内,我只好在屋外烧水,再趁着夜色深沉,将那一盆盆混杂肉块的血水端至阴沟,偷偷倒掉。
屋内痛呼与呜咽声时断时续,听得人心弦发颤。恍惚间,又有似有婴儿躺在幽深阴沟中,伏在婆娑树影下,哀怨啼哭,耳语控诉,惊得我频频回头,虎视戾瞪,警告这些莫须有冤魂,休得欺负我的小小仙儿。
直至天亮,薛六娘方才拖着疲惫的身躯,推门出来。我连忙忙奉上早已备好的热粥,却见她双手沾血,便又点头哈腰捧上湿帕子。
薛六娘接过帕子,哀伤惶然净手,对我的热粥视而不见,反而冷眼相向,嘲讽道:“西北霸王?怎么脸白得像是撞鬼?”
我避开她的目光,忐忑问:“都还平安?”
“平安?一夜杀五人,你竟还问平安?”薛六娘冷笑连连。
我咬咬唇,又问:“娘子们可都平安?邹小安可还平安?”
“暂且保得住性命。樊宝珠,我咒你,咒你今后……”薛六娘咬牙切齿,终是说不出恶毒的诅咒,冷脸道,“我这几日宿在这里,你要确保她们的医药饮食。”
“应当的。”我心中稍安,正欲提起粥桶进屋,却不料眼前发黑,险些栽倒。
刘宜儿忙奔过来搀扶,劝我歇息。薛六娘也冷浸浸道:“回去歇着,我可没功夫再照管一个。”
我只好作罢,回屋歇不过一个时辰,前头又来报,明澄已从兴翔府归来。
兵荒马乱,当真是一刻也不叫人喘气。我匆匆梳洗,勉强掩住疲色,赶去县衙,见明澄亦是风尘仆仆,原本清癯的身躯更见瘦削,连衣衫的腰身都见空了。
“兴翔府怎个说法?”我急忙问。
明如镜素来淡然,此刻却难掩愤慨,怒道:“朝廷也不知如何作想,此等关头竟然换将!兴翔府正将孙师锐降职为副,副将陈显祖反擢升为西北路经略使。那二人明争暗斗,兴翔府军心涣散,根本无心应战。”
我闻言心惊不已。
这元公泽是与明宏老爷子齐名的名将,年轻时曾率五万之师,击退北辽十万大军,威名远扬。拣退后,他得蒙恩荣,领襄州通判之职。此番起复,本是众望所归,他怎会如此糊涂?
不对……此前江慷不投兴翔府,反而慌不择路逃去陇安,应是那孙师锐拒不收留,甚至放任萧古烈大军过境。这般荒谬的任命,定是因江慷怀恨在心,要清算“太子余党”,故意卸他兵权。
妈的,这作画的老九,到底会不会当皇帝?大敌当前,山河飘摇,竟只顾着睚眦必报?西北这一路七州,他要是不要了?
明澄蹙眉揉额,苦恼万分:“元副帅虽有军令,命兴翔府支援些许粮草,然而回程途中,我听闻西祁已自南路进发,直指宁远。”
照此一说,势态已岌岌可危,可正儿八经的经略使袖手旁观,赤霄军号令不动东三州守军,仅凭这三千余人马,根本无计可施!
“笃行与关宁兄,战况如何?”明澄又问。
“固原前夹山谷,有番兵援助,理应暂且守得住。只是隆德山那头,西祁贼心不死,又来强攻。唐远虽说无碍,可那边人手不多,我也不知他能撑住几时。”我拍腿兴叹,“他那支精骑才称得上‘一骑当八卒’,只可惜我用不来。花大力气养的锋兵,这关头反倒只能闲置。”
“城内尚有人马,可作支援。只是宁远……南路若失,百姓又将罹难,平凉也难保。”明澄苦思冥想,无可奈何道,“罢了,我再去四方游说。不论如何,宁远绝不能失。”
见他起身就走,竟是连水也顾不得喝上一口,我急忙拽住他衣袖,恳切劝道:“如镜哥,歇半日再去。你不能倒,你倒了,我这面子只在窝里好使,出去更喊不动人。”
明澄权衡片刻,又细观我面色,眉头紧锁,满目忧虑道:“三妹又见憔悴,你也务必保重才是。”
“不妨事。我闲坐后方,心里着急,昨夜一时失眠,你不用挂心。”我摆手催道,“快去歇着,我为你打点行装。”
明澄也不再深究,回房略作休整。下半日为他送行后,我才顾得上过问秘密落胎的娘子,得知暂无大碍,这才回屋歇息,却心绪难平,取来舆图,扶额望图,苦思良久,始终不得解法,竟不知不觉伏案而眠。
晨间初照时,稚嫩的声音将我唤醒。
我支起酸胀的胳膊,搓揉干涩的双眼,见吴果儿捧一束野花,前来问安。
“姑姑,你别累坏了呀。”小丫头抱着我的手臂,心疼道。
我微微一笑,伸手揉揉她柔软的发髻,再接过花束轻嗅,赞道:“好香。清晨闻一闻这花香,立刻神清气爽了。”
“姑姑喜欢就好。”吴果儿甜甜笑道。
我将舆图卷起,与丫头闲话几句,用过早膳,便着人去召崔景温。
不多时,他亲自送来一套轻甲,重二十七斤。虽不比重甲坚固,可我不复往日健壮,那四十斤的乌锤甲穿在身上,跑不出百步便会气喘吁吁,只好退求其次。
终于穿上心念念的全甲,浑身的疲乏凭空驱散大半。我牵来白无常,骑上黑无常,先在城内巡视一番,随后出城而去,北望固原而心生忧虑,西望隆德山而眉头紧锁,远望兴翔府而怒意难平,近望麦田而愁绪万千。
经东春这场战乱,许多农田遭践踏焚毁,今年抢种得稍迟,至少需到九月初方能勉强收割。固原、平凉、宁远,三地任失其一,西祁长驱直入,当真是断绝了东三州百姓的生计!
原先在东京时,我巴望着能领十个披甲兵勇,招摇过市;后来一路逃亡,我只求有一都百人,护我南渡;如今算上唐远那半营精骑,以及方小星那支尚在训练的厢兵,我分明已有八营人马,可依旧不够,不够,不够!
据敌于自家院舍,不够;驱敌于国门之外,不够;复幽云,固河山,迎靖王,兴盛世,樊宝珠需百万雄兵,方能一展鸿图!
可如今,连凑足一万,都无从谈起。
干风刮面,烈日灼心,我这自封的赤霄军“隐帅”一筹莫展,独自立马于原野中,环顾良久,最终只能回城蹲着,捏着军报,望着舆图,千忧百虑,枉然兴叹。
八月六日,宁远求援。然而赤霄军已分兵两路,实无力再援,传信兵绝望而去,另寻他路。
八月九日,樊宝玉传信,自称固原坚守无碍,让我无需忧心。
八月十三日,明澄传信,称潘原、华亭、崇信未得经略使令,皆不愿出兵援助宁远。他正赶往千阳,竭力筹措援兵。
八月十五日,方小星来报,附近乡里的百姓听闻兵祸又至,纷纷涌来平凉,请求入城避难。我权衡再三,命他仔细甄别,谨慎安置,切勿让奸细混入城中。
八月十七日,野利峻睨传信,称固原战事胶着,虽得长武一千援兵,然而樊宝玉已身受箭伤。
同日,兴翔府来人,传西北经略使军令。我虽有铜符,也知字验,可不便露面,只好让方小星出面。合符验字,令兵传“据城池”“禁出战”二令。我勃然大怒,险些忍不住从屏风后冲出来,踹那传令兵一脚。
八月十九日,已在山中苦战一月的唐远传信,称断口已失一道,他只能退守第二道防线。樊三捏着野利峻睨的那封军报,盯着“樊二臂负箭伤”六字,纠结良久,最终着令邹友安率步军三营入隆德山支援。
次日,明澄返回平凉。因有经略使军令在前,他四处奔走游说,却是无功而返。
“宁远周边开阔,他只守城池,西祁八成会绕过来,先拔平凉这颗铁钉,说不准大军已在路上。胖子报喜不报忧,可番狮子说那边战况甚忧,无暇撤兵回援平凉。南路军一旦绕过来,先取隆德山,唐远腹背受敌,必然全军覆没。可他若是先撤回城中,西祁翻山便直杀到城下,将平凉围城铁桶……这天杀的陈显祖,当真是坑害我也!”我怒骂一声,又愁眉苦眼道,“昨日我已命厢兵及难民出城,尽量抢收周边粮草。但除此以外,当真无计可施。”
明澄双颊微陷,眼下浮青,望图良久,沙哑道:“弃城。”
我虽也曾作此想,可听闻他竟然也只能出此一策,依旧忍不住气愤捶桌:“可那姓陈的下令据守城池,咱们弃城,他怕是要秋后算账。”
“平凉将成死地,岂能因一道军令,眼睁睁让将士与百姓枉死?”斯文人神色坚毅,决然道,“即便问罪,澄身为参军,自当一力扛下。”
我连声长叹,良久,才勉强按住奔去兴翔府兴师问罪的冲动,无奈问:“撤兵去固原?”
明澄摇头道:“固原危机四伏,不可将百姓引去战地。灵台守将原为家兄旧部,此城虽小,却背抵大关山,易守难攻,且与山中番寨相互呼应,便于援助。事不宜迟,两日内,速将粮食收割,再护卫百姓迁去灵台。”
“好。你奔波半月,先歇着,我去办。”说罢,我召来方小星,命他领厢兵速速收粮。
平凉一弃,西祁中、南两路军定会北上夹击固原,樊宝玉只能收缩防线,据城死守。而唐远至少还需堵住西祁中路军六日,方才能为百姓争取到投奔灵台的时间。
我与他二人分别传信,再命崔景温将城墙上的床子弩拆掉,并那挺损坏的虎蹲炮,装车运走。其后,我私底下召来方小星,吩咐道:“你护送明参军及百姓前去,留我一百盾手,并五十弓手。不需精锐,听得懂令就成。”
“三姐,你这是要……”方小星大惊失色。
“咱收拾包袱就走,留唐指挥在后头,算什么事?你看好江怀玉,省得他自作主张跟来。”我叮嘱道。
“三姐,我接应他便是,你还是与明参军一起走吧!”方小星苦劝道。
“不妨事。他那支精骑待命山口,咱还有三营人马在山里,问题不大。前堂议事,我占一席。我接应,与你接应,意义不同。”我摆手道,“照我吩咐办,明参军那头也务必瞒住,免他啰嗦。”
方小星无奈,领命照办。两日后,明澄集结平凉一众兵民,急行赶赴灵台。
我自称殿后以迷惑明澄,立马在城下,望着那愁云惨淡的长队,宛如一道细流,在烈日暴晒中,向远方艰难淌去,也不知是否能淌到灵台,便会中途干涸。
待众人远去,我便领着盾手及弓兵,直奔山口。
杨林见我来,讶异万分道:“樊娘子为何不速速去往灵台?”
“还有三营兄弟在里头,你家指挥也在,我怎好一走了之?”我拍拍臂甲,“这回带了甲,不用怕。”
杨林再三劝止,我却不为所动,他只好作罢,商议好如何埋伏接应,便一同驻扎山口。
山中战况艰难,西祁自定西源源不绝发兵,四处探寻小路,企图发动奇袭。幸得番民熟悉地界,不顾危险,阵前指路,并协助赤霄军把守住各个薄弱之处。
然而,十日前,陈天风已不幸负伤,暂不能战,陈天水代兄指挥,据说已几夜无暇合眼;而徐大同的步军一营苦战一月,钝兵错锐,已折损两都,他本人亦负重伤;虽有三营的邹友安及时顶上,但在西祁猛烈的攻势下,依旧左支右绌。
临阵撤兵最为艰险,稍有不慎便会踩踏自溃,后军要抵住敌军追击,更是九死一生。唐远的能耐在马军上,可千万别白白折在山地里啊。
忐忑候过四日,万幸天公作美,虽旱了我的麦,却也晒枯了一地的草。
信兵传信,赤霄军猛攻一日,暂且击退敌军,正布疑兵,打算趁凌晨时分撤退。
我与杨林依先前计,分别埋伏在山口,凝神静候,以待时至。
当夜,天星密洒,汇成长河,紫微星为一丝暗云遮罩,而那贪狼、破军两星,却分别于北斗首尾,闪息星彩。
直至天色大亮,日升头顶,山道高处,传来哨兵号声长鸣。我听闻号声,立刻打气精神,命盾手于山口五十丈处列阵,坚盾如墙,严阵以待,弓兵则继续隐于草丛,静待命令。
随嘈杂声接近,赤旗自山林间浮现,虽显凌乱,却不见倒伏。
还好,还好。
我按住胸中翻涌的欣喜,立马于盾阵之后,高举手臂,扬旗以示,并命号兵长号呼唤。
号声穿云裂石,赤旗如火招扬。打头的步军闻声而望,见我旗号,欢声雷动,纷纷往我处奔来。
“盾手,开!”
随我令下,号兵短吹一声,盾手立刻两两靠拢,两盾交叠,留出空隙,容许撤军迅速通过。
长队后方,军形愈乱,喊杀声渐近,显见是后军尚在拼死据敌。
我继续奋力挥旗,并极目搜索——陈天风,撤回;徐大同,撤回;邹友安,撤回;陈天水率数十名弓兵以箭雨向后压敌,亦缓慢撤回……
唐远呢?
喊杀声已至山口,我举目而望,但见三十骑英勇殿后,浴血据敌。然而敌我两军咬得太紧,已撤回盾后的弓手难以精准支援。而山道深处,尚有重重人影往前压来。
三十骑且战且退,已有数人落马,立时淹没于敌军铁蹄之下。唐远长喝一声,重整阵型,率九骑结成三三之阵,悍然回击,阻敌先锋。余人巡回两翼,骑射相扰,终于拼杀出一丝空挡,向我高举的赤旗狂奔而来。
百步,八十步,五十步,三十步……
眼见着众人即将全数撤回,那匹身中数箭的栗红马,却兀地前蹄一折,轰然向前栽倒,连带着唐远也滚下马去。
我心头一惊,再望杨林埋伏的方向,已见玄旗亮起,急忙大吼一声:“杨林,稳住!”
玄旗踟蹰顿住,我也顾不得许多,急急将赤旗交与旁人,单手以圆盾护身,抵挡迎面流矢,伏身纵马疾奔而去。陈天水也已速整小队弓兵,急射掩护,将领头追击的番将直射落马。
“上马!”
我探出长枪,唐远也不迟疑,拽枪跃上。
我左手持盾,右手探枪,全凭腰腿之力稳坐马背。这百多斤的爷们,加四十斤重甲,险些将我反拽下去。
好在他身手敏捷,借力尚巧,攀上马背的瞬间,将我箍腰扶住。我速速调转马头,他反手枪拍马臀,黑无常长嘶一声,撒蹄狂奔。
马蹄声与呼吒声紧咬在后,恐怕仅有一丈之距。情急之间,傲天鹰弃盾而出,连箭疾射掩护。与此同时,背后箭风嗖嗖,唐远肩臂猛震,显见是又挨上两箭。
“合盾!”
越过盾手之际,我呼喝一声,号兵短号连鸣,盾牌齐齐竖立,“咚咚”沉重响起,随即是密集“哐啷”撞击声。
我回头一望,但见敌前锋骤遭盾墙拦阻,与后队相互挤压,人喊马嘶,乱作一团。
然而百盾防线毕竟不坚,头排的敌军正待奋起强突,电光火石间,玄旗再起,马蹄声如雷鸣。杨林率巨阙精骑自侧方掩杀而来,将敌前锋两百骑自队伍中截断,困于盾墙之内。
这帮只顾眼前之利的追兵,方才还如毒蛇出洞,迅猛异常,转眼便化作断头蚯蚓,首尾不能相顾,各自挣扎。
“弓兵,火箭!”
随我令下,鼓声连敲,埋伏于侧的弓兵闻鼓而起,齐刷刷搭弓引箭,数十道火箭如流星划空,越过巨阙军阵,落向后方草丛。
干风呼啸,逆卷山口,枯草如海,遇火即燃。转瞬之间,烈焰滔天,黑烟滚滚,遮天蔽日。后方数百敌军困于火狱之中,哀嚎之声,撕心裂肺。
敌前锋尚在负隅顽抗,险些强行冲破盾墙。幸而邹友安已及时重整步军,于盾后斜竖长刀,奋力逼退敌骑。
这时,沙哑的声音自耳后传来:“借马一用。”
我扭头一睨,暗骂道:爷前脚在枪林箭雨中救你,你后脚便来夺我宝马?都成刺猬了,还逞强做甚?
“借马一用。”刺猬坚持道。
我再回望奋力杀敌的杨林,见巨阙军在他的统领下,果真不复雷霆之态。这支精骑养得我颇为肉疼,损一不可,只好不情不愿下马,仰脸警告道:“有借有还啊。”
刺猬理也不理,一挥长枪,自盾兵缺口处跃马而出,单骑杀穿敌阵,与玄旗汇合。那支稍显凌乱的精骑如机簧触发,立刻化作玄妙杀器,将瓮中鳖壳狠狠撬开,干净利落,分解绞杀。
我立在阵后一座小土包上,单手举盾,扶腰观察,暗暗感叹:马军强在平野纵横,穿杀破敌,然而梁军向来处处被动,往往缩守城内。百余年来,大梁逐渐废骑重步,面对西祁铁鹞子、北辽铁浮屠,更是陷入被动。这支精骑如此强悍,这员骁将实乃天纵之才,若能扩兵五千,定能横扫西北,驱除敌虏,保七州百姓安宁。只可惜……
战局终定,唐远疲惫不堪,翻身下马。军医即刻上前,替他拔去扎满盔甲的箭矢。
我这才顾得上细细打量,只见卯兔一脸胡茬,满身血土,若非是那双炬目暗暗锁来,我都险些认不出他。
再细看满地拔下的箭矢,鲜血淋漓,却难辨敌我之血。
我忧心不已,略微扭动被他拽闪的腰,再挺直身板,高声命令众人原地歇息,随后大步走下土包,上前关切问:“伤得可重?”
“无妨。”唐远驻枪靠立,乏力喘息,刚缓过劲儿来,便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斥责,“胡闹!为何不去灵台?”
“放心不下,特来接应。”我望一眼山口尚在燃烧的大火,解下水囊递过去,“歇一刻钟,能行不?我怕这火一灭,敌军又冒头出来。”
唐远仰头猛灌一通,胡乱抹去嘴角血水,沉声道:“能行。撤去何处?”
“白岩镇,三十里远,如镜哥留有人接应。休整一夜,再去灵台。”我答道。
唐远疲惫点头,正待将空水囊归还,忽又顿住,悬着手迟疑片刻,又将之收回。
我皱眉腹诽:马要抢,水囊也要抢?当真是兵过如篦,寸草不留。
他既还有精力抢劫弱女子,我也懒得再理,自去与徐大同、邹友安及陈家兄弟慰问一声,安抚众兵,再目测人数,已折损三成。
我向来不喜兵法中那些不战之论,总觉那是在警告庸人别惹硬茬,自寻死路。樊爷爷战无不胜,岂有能战不战之理?
然而从前,夜光虎与碧眼狮干仗,仅是切磋打闹,至多也就是打肿眼眶,摔脱关节,擦破皮肉,养上十天半个月,又是一条好汉。
而今亲历数月征战,两度阵前指挥,虽得小胜,我反倒慢慢体会到,何为“战虽胜人,久则无利”。
十余年的粮,方能养育一个可堪入伍的小子,经三冬苦练,方能训出一名精兵。然而战事一起,小子、精兵,眨眼便没了……
陈天水早不复方才那勇猛无惧的模样,此刻正双眼无神,坐地歇息,双臂耷拉在身侧,如同断翅雄鹰。
“膀子吃不消?早劝你换弩,偏逞强。”我捏捏他胳膊,又看向磨损不堪的犀皮护手,拍胸道,“下回再给你弄一套顶好的来。”
“弩配不齐,先给臂力稍差的兄弟用。”陈天水强打精神,对我笑道,“三哥带甲好威风!方才那一刻,我竟想起与雄狮堂争霸的岁月。”
闻此一言,我也不禁忆起往昔。傲天鹰头簪彩羽,领缚花巾,占据高地,用自制弹弓接连退敌,少年英姿,耀目生辉。
“是啊,原先咱只是群乌烟瘴气的小子,惹得人人侧目,如今,可都是保家卫国的大丈夫了。”我感叹道。
只可惜,那时他勇猛作战,还可自作多情向某个傻丫头炫耀战绩;而我所向披靡,却也少不得左先锋霸山熊以一当十。
半刻钟稍纵即逝,我细心拔掉黑无常马甲上的箭矢,上下检查一番,见它只有些皮外伤,大感宽慰,轻抚着宝马的面颊以示嘉奖。而体力尚存的兵士,在邹友安的指挥下,已迅速扒掉西祁这两百骑的盔甲,再将未受伤的战马牵来,供负伤的战友骑乘。
全军整队完毕,浩浩荡荡向白岩镇进发。战力尚足的巨阙军在前开道,伤兵居中。我领三营殿后警戒,一路频频回首,不甘望着那好容易打下来的平凉城,逐渐消失于视野中。
行途中,我放心不下,加快马速,向前查看各队情形,顺带亲自侦测两侧敌情。
巡至队前,我发现竟是杨林领军,唐远反而落后几步,歪垂着头,坚/挺的身躯也随着马的步蹄,微微摇晃。
我心中大奇,悄然游马上前,靠近细观,见他竟是在马背上睡觉。
呵,这人当真天赋异禀,竟能在颠簸中安然入睡,也不怕摔下马去?
“杨大哥。”我压低声音唤一声,指向唐远,“你家指挥,需不需唤醒他?”
杨林回头一看,了然道:“不必。自从镶龙口撤回,数千里行军,危机四伏,头儿难得睡个整觉,都是在马背上小憩。”
听闻此言,我再看向胡子拉碴、满身污渍、筋疲力倦的卯兔,不禁生出几丝同情。再想到他遭唐德勋坑害,弃在镶龙口,险些全军覆没,更觉他可怜起来。
“樊娘子大义,不顾安危亲自接应,更在危局中冒死搭救,我等敬佩不已。”杨林拱手为谢,又意味深长斜一眼唐远,“头儿,心中定也感激涕零。”
“他方才还骂我呢。”我轻声调侃,指竖唇前,“让他睡吧,仔细别跌下去了。”
说罢,我随意挥挥手,又往队伍后端巡去。风中似隐约传来一声“欠揍”,可待我循声回望时,却只见杨林绷直背脊,望前开路,而那卯兔,依旧垂头瞌睡。
我发现自大的领导,都喜欢给人取外号,可能因为命名权本身就是一种权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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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烽烟复又起 烈火一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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