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唐迅率军抵达长葛,与他一同来的,还有一位少年小将,正是唐迅的胞弟,唐家五郎,唐迎。
我与他兄弟二人热络招呼,这小子却怪,好似我欠他黄金万两没打欠条,黑着一张脸,阴阳怪气唤我“靖王妃”。
唐远正点二营的人马,并未在场。唐迅十分尴尬,委婉斥责两句。唐迎却撇着嘴,满脸不服,始终不肯道歉,只顾低头轻抚马鬃。
我懒得与毛头小子一般计较,待得唐远点完人马,与明澄一道送行三里,依依惜别。
唐远也是好笑,除对众人拱手道别外,竟对着跟来凑热闹的白无常也拱了拱手,好似这白胖子,是那白胖子的化身。
唐老子一走,樊老子自当重新振作,操持军务。谁知我方归位理事,明澄却引来一位旧相识。
那人见我便跪,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近两年的悲惨遭遇,直说了老半天,我才认出来他是刘四喜。
这倒是出乎意料之外。
天圣十年春,我驻守云骑桥赈灾,瞧这小子有几分歪才,便提拔为管事。如今王府旧人,只有周思报与周佩佩前来投奔,我本以为余人不是死于战乱,便是南渡逃生。谁知这小子竟是个命大的,在东京东躲西藏熬过两年,听说“樊夫人的大军”驻守在京郊,急忙前去投奔。无奈彼时我尚在玄元山闭门守丧,明澄不愿搅我清净,便将这来路不明的王府管事暂且扣押军中,待我归营亲自确认。
待得刘四喜倒完苦水,我命他坐下,唤人倒一壶水来。刘四喜抱起水壶,咕嘟一通猛灌,呛得直咳嗽。
见此情景,我不禁想起当年在云骑桥赠粮,他主动请缨前去吆喝,喊完半日,也是这般抱着茶壶猛灌。
“四喜啊,你这话多的毛病还是没变。”我含笑打趣。
刘四喜受宠若惊,急忙起身,边咳边道:“三爷竟还……咳咳……记得这些旧事,小的……咳咳……真是有福,跟了您这样的……咳咳……明主!”
我抬手让他坐下,待他平复咳嗽,又道:“你还认三爷这旧主,三爷自是欣慰。只是你也知晓,如今四处闹饥荒,军里也没余粮,养不起闲人。”
刘四喜又急忙起身,跪地磕头如捣蒜:“求三爷收留!求三爷收留!小的能干活,三爷派小的扫马粪、刷恭桶也成!”
待他磕得额头青肿,我才抬手让他起身,语重心长道:“你这小身板,当谦从都不够格。不过你有你的长处,白吃我两月的粮,总得做点事。办得漂亮,我才好留你效力,不然旁的兄弟不服气,背地里揍你,我可照管不过来。”
刘四喜急忙作揖:“三爷只管吩咐,小的定然办个漂亮!”
我让他重新落座,思忖道:“今年风调雨顺,必是丰年,只要熬到秋收,粮荒自解。依我看,这是王爷的英灵在天护佑大梁子民。你好生思量思量,编个童谣,就说靖王殿下是东极青华大帝托生,不忍见苍生涂炭,决然殉道祭天,这才换来今年的好雨水。”
此时那位九五之尊无暇与我这寡妇计较,我理应低调安分,躲在明澄背后垂帘发令。然而昏君当道,奸佞横行,从前市井之间便满是王公贵族的风言风语,谁人倒了霉,百姓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添油加醋拍手称快。
当年赈疫,江恒背着黑锅发配忠州,虽有人念他的好,亦有人造他的谣。其后他勇赴国难,民间也有传他是为争权夺利,因而迫不及待霸占东京,活该被俘。去年江慷更是四处造谣,说他卖国奉敌,形同面首。如今他已然殉国,江慷定要欺负他无法自辩,彻底毁他清誉。
我弃他,害他,毁他,大约也只能做这最后一件小事,略作弥补。今后百姓供奉太乙救苦天尊,神仙也能蹭两分香火。
说不准,神仙还当真是天尊托生呢。说不准,他此时正牵着小小仙儿,在天上看我呢。
思及此处,我不禁会心微笑,忽想起刘四喜还在堂下待命,便又板起面孔,吩咐他三日内拟一稿来。刘四喜不敢有疑,战战兢兢领命退下。
这桩事刚安排下去,童传豹便来汇报,称近日有两则传言。
一是有关和谈。北辽赔罪的态度十分真诚,甚至提出以江慷的生母董嫔交换耶律留哥,这一计又叫江慷进退两难。耶律留哥何等重要,岂能拿个妃嫔来换?可江慷若是不答应,那他刚甩掉“不悌”的帽子,又得戴上“不孝”的金冠。据传这事已从四月拉扯至今,北军人人怀怨自不必说,连南边的小朝廷都吵得不可开交。
二是有关江恒。三月间,大梁风光大葬靖王,柴济负罪罢官,与此同时,北辽亦是风起云涌。据传,寿国长公主耶律阿不里废为庶人,与驸马萧申屈一同发配至渤海城。这位长公主正是先前谣传与江恒不清不楚的那位,因而如今又有传言,说是萧驸马争风吃醋,对靖王痛下杀手,阴差阳错使北辽失去要挟的筹码。偏生江恒之前又与崔家牵连颇深,这脏水泼到他身上,当真是有嘴也说不清。
我气得鬼火直冒,连紧缺的茶杯都摔破两只,直骂这传谣的歹毒,又骂这些信谣的不长脑。萧申屈一个叛逃的罪臣,倘若当真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辽帝早将他碎尸万段,岂会发配渤海城了事?
这些庸人,这些罪人,为何连死也不让他清净?
当夜,我又梦见江恒,梦见他的头颅锁在黑沉沉的棺木中。江慷那狗东西竟让他披发覆面,口塞米糠。他瞪着发白的眼珠,无声哀求我为他正名。
半夜醒来时,泪水已浸湿枕头。
我抱着膝盖,在黑暗中茫然独坐,也不知这辜负抛弃他的大梁,到底值不值得挽救,更不知这些忘恩负义的愚民,到底值不值得守护。
是啊,我虽负气下山,却未曾参透“妄心亦照”四字真言,甚至连那“妄心”到底是何物,都未能领悟。
仙儿啊,你既已羽化登仙,何不以仙法显灵,为我传道解惑?
你就这样猝然而去,我的道又该向何方?该向何方啊?
凄惶半夜无法安眠,次日气色不佳,只能告病躲事。薛六娘前来看诊,仔细翻过脉案,严厉批评杨岁娘,怪她先前开的安神汤剂量太重,反倒损我神志。
师父训人,徒弟不敢反驳,委委屈屈低头攥紧手指。
我于心不忍,替她辩解:“是我噩梦缠身,命她加了剂量。”
薛六娘秀眉一竖:“她是医者,自当坚守医道,便是皇帝下旨,不该改的方子也不能改!”
蟋蟀大将军是大老子们的亲爷爷,我也不好再反驳,只能讪讪闭嘴听训。
薛六娘这才敛去几分怒气,让杨岁娘回去重读医经,今后我的医案还是由她亲自负责。
杨岁娘垂头丧气离去,薛六娘先为我施针,其后又用那双有力的纤手按压穴位,按至胸口,她再三揉动,神色凝重。
我顿觉不妙,又备感尴尬,正待开口询问,她却没头没脑语出惊人:“我给你开一套角先生吧。”
我猝不及防,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
薛六娘收回手,一本正经道:“你近日免去操劳,伤病勉强将养回来,却又得了心症。妇人尤其受不得心症,七情内伤、神机颓废、冲任失调,长此以往,必致肝气横逆、天癸紊乱、经闭血瘀、乳生岩结,恐成不治之症。方才摸诊,你的左乳已有隐核,可不能大意。”
这一大篇深奥的医经,我听不明白,只知她好似是说我的肉里长了块毒石,吓得头冒冷汗,战战兢兢道:“那你尽快将它挖出来吧!我不怕身上开洞。”
薛六娘嗤笑一声:“你向来不要命,如今才知害怕?”
“这……这……这……”我窘迫非常,讷讷辩解,“战死沙场是一回事,怄气病死可不划算。”
薛六娘瞧我这副怂样,好似出了一口恶气,傲然笑道:“诊断及时,倒是不妨事。我重开一副药方,辅以针灸,半年之内便可化解。”
我暗舒一口气,抬手擦掉冷汗,却又听她道:“不过你阳郁神颓、阴虚血亏,还需调合阴阳。青壮妇人,房事适当,自然情志舒畅、气血冲和。不过你这狗脾气,没本事的瞧不上,有本事能叫你瞧上的,大概只有唐将军。可他老想管你,你又不服管,我瞧你们长不了,与其届时闹得心伤,倒不如求助于角先生,干净又省事。”
“六娘子!”我面颊若烧,只恨不能捂她的嘴,“未出阁的小娘子,怎地满口浑话?你也不知害臊?”
薛六娘不以为意,坦坦荡荡道:“我是医者,专攻妇症,有什么可害臊的?”
“你……我……哎……”我扶额长叹,“此事切莫再提,你开药针灸便是。”
好容易揭过此事,我再不敢伤神怄气,念经养性歇过一日,继续理事,请来明澄,商议道:“今年粮种得晚,人口又不足,京畿粮荒已成定局。就算那位肯拨粮,层层盘剥下来,也不知能剩几粒米。待旬邑的伤兵与军属前来会合,又多出千张口来,咱得想法子筹粮。依我看,新钱在北边用不了,不如让孙七贵南下江淮收粮,三德随行保护。我在江宁有位老朋友,不知他近况如何,我写封信让三德带去,看看他是否能援助一二。”
明澄思忖片刻:“南下江淮,必经颖昌府,我与宗将军疏通疏通,也免生出事端。”
我点头道:“宗庆之是个老油子,不好打发。我那几箱金银,你随意取用。食比天大,不必节省。”
事议毕,我返回后舍,提笔写信。然而提起笔来,一时却不知这旧该如何叙。
天圣九年,霍文彦离京南下,其后写过几封书信,拐弯抹角邀我去江宁游玩。天圣十年夏,他又写一封信来,称勇毅侯强给他安排一门亲事,他不愿就此受缚,惟愿一展鸿鹄之志,仗剑江湖快意恩仇,问我意下如何。
彼时我正与江恒如胶似漆,哪有心思理会这狗皮膏药?为免醋王爷多心,我干脆将他所有的书信焚烧,自那以后,便再未收到过他的书信。
天圣十一年冬,江慷不肯回銮,反而自应天府巡幸东南,驻跸江宁。江宁知府王巩有一侄女,正是原卫王府王淑人,如今掳去北辽,生死未卜。为笼络当地官员,江慷提拔王巩为尚书右丞,并册封王巩之女为淑妃。王、霍两家是世交,勇毅侯霍崇翊也因此得以起复,上任顺恩军都指挥。
其后,北辽以伪王韩惠卿之死作筏子,再度兴兵来犯,江慷任命王巩为江宁留守,果断拍屁股跑去扬州。王、霍两家一朝得势,权还未焐热乎,转眼就此失势。
南边的消息都是口传口而来,难辨真假,霍文彦那无足轻重的纨绔如今究竟如何,我也无从得知,只能以好兄弟的名义写一封书信,略叙旧情,求他帮忙协调粮草。
斟词酌句写完信,我召来牛三德与孙七贵,将南下买粮一事仔细交代,之后单独留下牛三德,交托书信,再三叮嘱:“我与霍小侯爷久不曾联络,不知他是何态度。你带三百金去,该打点就打点。孙七贵是个钻钱眼子里的,你仔细盯着,莫让他克扣过分,这三百金也不能让他知晓。若是新钱在南边也不好使,你再拿出来添补。不论如何,兄弟们的肚子得喂饱。切记,一路低调行事,莫叫旁人知晓赤霄军有余钱。”
牛三德沉声应是。
他是稳妥的老将,行事我自是放心。方、陈、马几人也已能独当一面,然而西虎帮还有一员重将,至今欠火候。
敦石头天生有那异于常人的块头,武力堪比人形铁撞。我本打算留他作贴身亲卫,正好弥补我武艺渐衰的短处。然而他这憨实的性子着实是个问题,我总将他护在羽翼下,他始终只有匹夫之勇,难成大将。
西生那件事已让他颇受打击,如今又有樊宝玉这桩意外,他愧不能自尽恕罪,虽是被陈天水等人劝住了,可他全然消沉下来,终日闷在营房不见人,连我回营他都不愿来见,却又总是半夜在营房外徘徊。
这桩心病不除,夜光虎座下第一猛将,恐会就此沦为废人。
次日,我以视察农田为由,召敦石头随行。
春末播种,已然误了农时,今年至少需到七月才可小收。京畿不适冬麦,秋播适宜种豆,麦子一年只得这一收。无奈粮种、农具不足,军伍也还需日常操习,只能安排谦从全力耕种,其余几营士卒轮换辅助,因而长葛依然有大片荒田无人打理。
此时田间正忙中耕除草,男男女女用简陋的爬犁乃至于木棍劳作,事倍功半。万幸数千人驻扎,粪肥倒是不缺。
我信步而行,敦石头耷拉脑袋随后,相熟的士卒向我二人招呼问好,他也只是缩头含糊应声。
“咱军里有一处最好,不论是吃败仗,还是饿肚皮,精气神总是不散。唐将军也与我感慨,当初在陇安,赤霄军只剩三成人马,竟不曾一哄而散,反而重拾帅旗,令他好生惊讶。”我随口闲聊,叹道,“三哥在山上颓了两月,本打算就此归隐,可听说兄弟们依旧斗志昂扬,屯田操习,一日不曾懈怠。我实不好意思闭门躲事,只能下山主持大局。哎……你三哥就是个劳碌命,但有一口气在,老天便不许我闲着。”
敦石头不答话,含糊应一声。
我依旧信步在前,即至潩河附近,此地的灌渠堵塞,正有一群人忙于疏渠。见此情景,我走上前去,命人拿来一把铁铲,挽起裤腿跳入渠中,一同清理淤泥。
五月间的日头已见毒辣,铲不过十来下便已大汗淋漓,我抬手擦汗时,见敦石头也要了把铁铲来,埋头吭哧吭哧铲泥。
憨熊卖起力气来,一人顶五人。不多时,渠已疏通,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河水顺着沟渠流向片片农田,稀疏的麦秆仿佛立刻随之挺立起来。
我丢开铁铲,爬上田埂,招呼敦石头上来:“一脚烂泥,走,河边洗洗去。”
说罢,我领头往河畔行去。
四野的树木几乎伐尽,只留一片荒秃秃的河滩,河中既无水鸟嬉戏,也无游鱼穿梭。白晃晃的日光晒在河面上,潩河仿佛一条垂死的白鳝,躺在河床上蠕行。
我走过浅滩,寻一块大石坐下,拔下灌满淤泥的靴子,剥掉破旧的袜子,就着河水搓洗,扭头招呼:“快洗洗,不然靴子叫烂泥泡坏,你这双大脚可不好找新的来换。”
敦石头依言脱下靴袜,蹲在河畔清洗,半晌,忽然瓮声瓮气哽咽:“石头没用,吃最多的粮,穿最大的鞋,什么事都干不成!”
我也不去安慰他,只是坐在大石上,专注用湿袜搓着脚上的淤泥,随意道:“你是不大争气,遇事只知听我发令,自个儿没个主意。也怪我,老拿你当个跟班,不给你磨炼的机会。”
“是石头笨,石头没用!”敦石头低头攥紧袜子,挤得满手泥浆。
我搓干净脚,又重新搓袜子,慢悠悠道:“右先锋角力牛已能独当一面,一人领几营不成问题。你这左先锋着实不成器,我也不敢委以重任。如今重新整编,步军多出个六营来,你拿去练练手。”
敦石头猛一抬头,惊道:“三哥,你这是……不要我了?”
“我要重新整编亲卫队,你块头太大,不合用。”我拧干袜子,提着靴袜走至河畔,正低头穿袜,却听敦石头闷声闷气地哭,到底是于心不忍,软言劝慰,“三哥说话算话,侍卫亲军给你留着,但你要学会自己领兵。不然今后三哥病倒了,人家趁机打过来,你手底下光有兵,不会指挥,怎么保护三哥?”
敦石头茫然难答,忽而一拳捶向河滩,懊丧道:“我不成,我笨!”
“没谁生来会领兵,都是赶鸭上架。”我穿好靴袜,走至他身旁,负手望向白惨惨的河面,感叹道,“两年前,三哥还像个难民似的,坐在你拉的板车上,从东京一路逃去陇安。可后来,从陇安到东京,守城、奇袭、林地、巷战,一仗一仗硬着头皮打回来,边打边学,自然就会了。若是两年前的樊三与现在的樊三狭路相逢,我能打她十个……不,一百个!”
“那不一样,三哥是天底下头一号英雄,我……我是狗熊……”敦石头闷头嘟囔。
“是不一样,现下咱俩比武,你能打我三个。”我轻踢他屁股一脚,“比划比划?”
“不敢。”敦石头依旧埋着头,蹲得像一座小山。
“有何不敢?怕打伤我啊?”我笑问。
“唔。”敦石头含糊应道。
我噗嗤一笑:“这就是了。你的长处,普天之下难有敌手,只是这短处还需补齐,不然就成了瘸腿狗熊,跟在夜光虎后头巡林,多煞我这百兽之王的面子。”
敦石头终于闷声笑了两声。
“六营是新兵,你从头练,从头学。我可要突击视察啊,但凡抓到你偷懒,三日不给饭吃。”我玩笑道。
敦石头点头答应,我催他赶紧洗,他正搓袜子,忽而转头问:“我去了六营,谁来保护三哥?”
“三哥自有计较。”我高深莫测一笑,又催道,“赶紧洗。咱俩谁是真爷们?洗个脚都这样啰嗦!”
敦石头“嘿嘿”憨笑,草草洗完,穿上靴袜随我回营。
这桩事解决一半,当日晚膳时分,我又召方小星来,吃饭闲聊问:“健行啊,我听说秀娘打算回魏洛?”
“唔。”方小星含糊应道。
“怎地,是你招待不周?”我玩笑问罪。
方小星埋头啃饼,不答话。
我伸筷子敲敲他的汤碗,警告道:“听说当日在东京,是她打头攀箭爬上城墙,接应咱的兄弟攻下保康门。这般巾帼奇侠,你可得替我留住啊。”
“她……她想家,我怎好意思拦着?”方小星嘟囔道。
“笨狲。”我恨铁不成钢,用筷子头敲他脑袋,“她想家,你与她成个新家不就成?”
方小星讶然瞠目,脸色绯红。
“我原先在东京,日日都想撂挑子回家,可后来与靖王好上了,撵我走都舍不得。”我摊摊手,“女人家便是这里吃亏,总得嫁去别家。你不抓紧机会,今后她照样得嫁去王家张家李家。你甘愿便宜了别家?”
“这……这……这……”方小星的脸几乎埋进汤碗里,“我与秀娘,跟三姐……不一样。”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就是那回事?你还想与她拜把子不成?”我不以为意耸耸眉,又正色道,“我找个事由绊住她,你好生抓住机会,不要事事都让小娘子主动开口。”
“唔。”方小星埋头啃饼,不愿明确答复。
他就是这闷性子,推也推不得,我也只能从旁策应,替不得他上阵,话题只好就此打住。
就着咸菜用过汤饼,我用帕子擦过手,将帕子丢给他,严肃吩咐:“六营拿给石头练手,他憨得很,又没正经当过兵,你照应照应,挑个细致稳当的给他作副手,都头要挑块头大、武艺强的,免得石头闷头杀出去,都头跟不上。”
提及正事,方小星便镇定起来,沉着应道:“是。我明日拟个名录来。”
我摆手道:“你定就成。我只管你几个指挥,底下人你们自己操心。”
“是。小星是樊家第四个儿,三姐宽心便是。”方小星沉声答。
“好。”我拍拍他的肩膀,欣慰一笑。
次日,牛三德与孙七贵南下收粮,明澄搭便船去往颖昌府,与宗庆之套近乎。
我巡营视察一圈,召刘四喜前来,查问成果。
听说他这三日分外勤勉,埋头苦思不得,又四处打听我平素说过的话语,捧着只言片语茶饭不思,魔怔似的念来叨去。
此时,他顶着乌黑的眼圈,磕磕巴巴念一遍。
我细细听来,只觉眼眶发酸,忽想起刘四喜还战战兢兢侯在堂下,便收敛哀色,笑问:“你这是饱经苦难开了诗窍,还是生怕挨饿,将八辈子的文才硬憋出来?”
刘四喜见我甚为满意,转惧为喜,忙不迭奉承:“是三爷提点得好,小的像是得了仙人启蒙,还不知是怎回事,竟然一口气编出来了。”
我脸色微沉:“莫来油嘴滑舌。歌编得好,事还没办完。”
刘四喜的谄笑瞬间僵住,立时就要下跪求情。我抬手制止,让他再念一遍,顺手写下,拈着纸页凝眉细思:“太长,百姓恐怕记不住。也罢,我再琢磨琢磨,得成再派你几石粮,就照原先的法子,教百姓唱,唱会了给粮。”
刘四喜闻言,大松一口气:“三爷放心,小的一定办成!”
我挥手将他屏退,本打算继续理事,却不由自主拈着纸页,反复品读,竟是平生头一遭读诗读到落泪。
心境既乱,不宜处理正事,我干脆将冯真娘召来,将诗文与她看过,托她替我写一篇诔文。
冯真娘不愧是军属文魁,仅用三日便得一篇。反倒是我琢磨着精简长诗,一句都舍不得删减,竟越改越长。
当夜,我将诔文与长诗拼凑一处,誊写成篇,于营外寻一座俯瞰农田的土坡,将就着为樊宝玉治丧剩下的香烛,斟一壶白水,焚文祭告。
“维建武二年仲夏,未亡人樊氏谨以素笺清泉,致祭于先夫之灵:
呜呼哀哉!苍天失序,昏君窃据九重;魑魅横行,豺狼当道庙堂。惟君贵胄之身,笃守清俭之习,常怀黎庶之忧,设庠序以授机杼,兴善堂而济饥寒,焚膏继晷谋国是,一片丹心昭日月。
忆昔天圣十年春,疫疠肆虐,君不避圣怒,开仓济民,活人百万。岂料谗舌如箭,谪迁忠州僻壤。然君志比金石,纵处江湖之远,犹怀补天之志。及至北虏犯边,君本可偏安南隅,竟效班生投笔,提孤旅以卫神州。奈何昏主献城,玉阶倾覆,宗室北迁,君亦身陷囹圄。
妾身出边野,德行顽劣。蒙君不弃,奉若国士,待如金兰,宠于椒房。本当誓死以报,共守危城,然闻敌将至,竟惶如惊雀,遁归故里。及闻君囚于北庭,悔愧如焚,日夜思救,奈何才疏智浅,终无所成。
建武初元冬,灾降北虏,梁苦战二载,山河光复在望。岂料虏酋挟君为质,胁我退兵。妾误揣狼心,力促进击。今虽克复京师,然君血染敌疆,孤魂难归。
呜呼痛哉!妾本愚妇,悔成摧柱之祸,呕心泣血,夙夜忧煎。忆君之圣德,岂非青华应劫,今功德圆满,重返紫府?故不避俚俗之词,长歌哭颂。歌曰:
青华帝君降凡尘,化身七王救苍生。
慈善堂前教百工,织线纺布授农耕。
忽闻疫鬼闹京华,千金散尽买药羹。
开仓掀倒豺狼窝,谗言如箭穿忠魂。
一纸贬书南荒去,青山隐隐水沉沉。
狐鼠弹冠醉高台,胡马无情破玉门。
孤军驰援保家国,无奈力单陷敌阵。
寒牢铁锁锁不住,夜夜南望叹民生。
战火不尽连饥馑,黄土难埋无家人。
忧民泪湿褴褛衣,泣血同悲向天问。
夸父血筑九州土,青华可将仙骨焚?
散尽顶上三花聚,惟愿四海风雨顺。
但见天际甘霖落,青苗破土日寸生。
虽道人间多苦厄,自有苍天佑乾坤。
勤耕织,莫懈怠,秋来仓廪定丰登。
待到山河重整日,再看万家夜里灯。
妾才疏学浅,难述君之万一。惟愿以此拙文传世,使今人后世,永铭君之恩德。君曾言:但为黎民,不问他事。妾当承君遗志,犁庭扫穴,抚育万民,重振河山。
尚飨!伏惟君灵,在天为星斗,在地为山川。他日黄泉相见,当以盛世图卷告慰君魂。”
诔文焚尽,天降细雨,仿佛是神仙听见我的祭告,原谅我的过错,落下几滴怜惜而欣慰的泪。
上回就是拟这篇诔文出了车祸,今天出去自驾游,正好又校阅到这一章……
先设个自动更新,如果更新到这章就没了,那就是我挂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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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军务劳病体 洡文抚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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