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兵既已归来,依原先计划,邹友安接任兵曹参军,童传豹调任至法曹,辅助都虞候约束军纪。现今都虞候远在宿州,自然由他代为监察,再报与副都指挥处置。
有这层职权在身,他行事更为便利,除对内监察外,也能腾出更多精力对外打探。
拒他所探,辽帝耶律兀卓独宠甄妃,甄妃一系横行霸道,曾与寿国长公主耶律阿不里结仇。而耶律留哥,正是甄妃所出。传言有说是耶律阿不里私下杀害江恒,意图激怒大梁,将耶律留哥推入死地。阿不里的母妃于辽帝有抚育之恩,这位老太妃以死代罪,才保下女儿一条性命。
然而我总觉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果真,七月初时,童传豹又探来惊天消息。
柴济罢相后,江慷起复曾陷害柴济的黄敏善,重任知枢密院事,以副相的名义北上谈和。五月里,谈判持续拉扯,大梁欲得河北之地,北辽却只愿赔钱并附赠一个董嫔了事。莫说主战的北军,就连扬州小朝廷上主和派的臣子都无法接受如此条件。事涉孝道,江慷不愿表态,只能通过曾琦不断向黄敏善施压。甄妃担忧儿子的安危,与耶律兀卓日夜哭闹,要求以许王或是相王作为交换,尽早迎爱子归国。
而大梁这头,好吃好喝伺候着的耶律留哥,竟恰好伤病不治而亡。
赤霄军舍生忘死攻破大庆殿,唐远更是险些为此血染沙场,好容易擒回天大的筹码,竟就这般轻易“伤病不治而亡”?
我气愤到极点,恨不能拍碎书桌。京畿的十万北军亦是群情激奋,连元公泽都险些安抚不住。尤其是义军,已有人撂出“昏主无能,不堪忠于其事”的狠话来。
据传,扬州的军民更是义愤填膺。太学生再度暴动,锤破登闻鼓,伏阙叩请“回銮镇国”“还我河北”“誓雪国耻”,更有人抬出那位惨遭秋后算账的陈姓学子的灵位,要求惩治卖国求和、杀害忠良的狗官。百姓日夜咒骂,百官的宅邸不光被砸臭鱼烂菜,甚至有人趁夜往黄敏善的府门口泼粪。连一些主和派的臣子,这回也看不过眼,要求彻查追究看管俘虏不力的罪魁祸首。而护驾南渡的北军,似也有哗变的迹象。
纷乱传言中,江慷似乎已携殿前司巡幸苏州,留下贴心小棉袄曾琦收拾烂摊子。
至于北辽,也因耶律留哥之死掀起腥风血浪。据传,此事不知怎地牵扯出萧后,相干人等贬斥幽禁、抄家杀头,连萧后所出的长子耶律谢里也遭牵连,褫夺皇储之位。
诸多消息汇总起来,我大致推测出事情的真相:应是萧后一系忌惮甄妃,惧怕多病昏聩的辽帝废长立幼,因而阴私谋划杀害江恒,促使耶律留哥横死他乡。至于那耶律阿不里,或许是叫人当了枪使,因一己私怨,闯下惊天大祸。
想通此节,我更觉羞愧。不仅因自己只盯着战局,忽略敌国政局,以致推波助澜,误将江恒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更因流言纷扰,连我自己也一度动摇,怀疑美如画卷的神仙或许当真招人惦记,卷入风月之争,招来杀身之祸。
当真是无地自容。我是他的挚爱,是他的至交,竟也怀疑起他皎如明月的品德。
好在刘四喜办事得力。今年苍天垂怜,风调雨顺,秋收在即,那首诗谣传遍京畿。美中不足,便是舍不得删减的诗文太长,百姓记不全江恒的诸多功绩,甚至闹不明白“七王”“青华”所指何人,只觉“勤耕织,莫懈怠,秋来仓廪定丰登”颇为吉利,耕作时唱来,颇受鼓舞,便翻来覆去唱这一句。
无妨。神仙心怀苍生,不问一己之利,只要能鼓舞辛苦求生的黎民百姓,他的在天之灵,定也倍感欣慰。
此事在我心中逐渐释怀,然而忧虑依旧因这动荡的局势与日俱增。
耶律留哥横死,梁、辽的谈判趋于破裂。收复东京一役,虽重创十万辽军,然而北辽的主力精锐,依旧由摄政王耶律兀纳统领,虎视眈眈盘踞河北路,关中路的辽兵也依然占据襄汾。
北夷厚颜无耻,撕毁协议也不止一回两回。趁火打劫吞下西北路的西番,恐怕也食髓知味,等待时机再捡便宜。
据传,自三月起,元公泽已连上十三道《乞回銮疏》,提出秋收后渡河出师的计划,再三请求江慷回銮主持北伐大局。江慷非但不应,反而因扬州暴动避去苏州,遥任黄敏善为京畿两河宣抚使,再度将烫手的责任推出去。
大梁与北辽,两国的内政皆已乱套,元公泽与耶律兀纳,谁都不是泛泛之辈。黄河犹如一道紧绷的弓弦,时刻都有触断之危。
而青华大帝救苦济难,虽可保风调雨顺,却不能降下八百道天雷,将辽军霹作飞灰。
七月底,牛三德与孙七贵携粮草、药物返回长葛。金钱鼠贪财,但于买卖之道,确有一手本事,此事办得极为妥当,甚至还偷偷弄来一船精铁。既已有粮填肚,繁重的农耕又会劳损兵力,我与明澄权衡再三,下令秋收后不必秋播,全军厉兵秣马,以备变局突生。
至于闲置的粮种、农具与田地,明澄打算效仿熙元年间的青苗法,于帐下设置贷粮库,将闲置的地物借贷与百姓,待明年收获,归还赤霄军两成便是。
这些事务我自是不通,不过念及原先江恒说“青苗之法始为利民,却肥奸吏而损贫家”,难免顾虑重重,再三叮嘱明澄务必谨慎行事,莫叫地痞乡霸钻了空子与民争利。
其后明澄遣人向元公泽请示,元公泽未置可否,算是默许。长葛的县官再来干涉,明澄便以“招募民夫屯田”的名义挡回去。赤霄军数千兵马屯驻在此,区区县吏又敢说个甚?那些个勾结地方官、高价放贷的南方奸商,也只能灰溜溜滚去别处。
贷粮库一事自此推行下去。明澄治军清廉,事必躬亲,带领郭柏良巡察乡野,分配农田,协调矛盾,整肃治安。百姓既不必照民田交税,又能免于地痞乡霸勒索,人人感恩戴德。许多流民听闻此事,纷纷向长葛涌来,“勤耕织,莫懈怠,秋来仓廪定丰登”的歌声也总在田野间回荡。
樊家的抚恤换来粮草,粮草换来夹缝中向好的民生,此事办得不可谓不漂亮。不过霍文彦那头,据牛三德回禀,他不知怎地得罪了他家老爷子,被打发去寿州老家。因要尽快押送粮船返程,牛三德不便绕路去寿州打探,只能将我的书信原封带回。
花孔雀指望不上,倒不叫我几多失望,然而牛三德在回程路上,却听有人传言,似乎有一位唐姓将领自宿州召去御前,不知是何缘故,也不知消息真伪。
宿州遍地唐姓的将领,我无法确认此人是否是唐远,此事又是否与江怀玉失踪有关,更觉不安。偏生自六月间那封书信之后,唐远再未来信报过平安。
无奈北面的局势危机四伏,我无法分兵营救,只能派帐内司暗探前去探查究竟。
心神不宁挨至八月间,又出一件惊天大祸。
据传,江慷迫于压力搬师回扬州,却因扬州暴动的缘故,对北军与北臣失去信任。为制衡北方势力,江慷将一堆姓董的塞进殿前司与侍卫亲军不够,又设下一处新的衙门与枢密院并立,称作御营司,并将一个叫做董金鹏的小官连升三级,任左散骑常侍兼御营司使,再任命几位南军将领为御营司都统制。
此举彻底激怒了奋战京畿的北军将士,偏生黄敏善在收编义军之时,不知怎地,与杨春、杨武两兄弟发生冲突,险些被扣押军中。事后,黄敏善声称要请旨调遣应天府的捧日军前去镇压匪军,元公泽唯恐事态失控,不得以插手。
也不知这姓黄的是得了江慷授意,又或是作为北臣,生怕就此失宠,自告奋勇为主子除去“心腹大患”,竟写长疏一封,弹劾元公泽擅权自专、无旨兴兵、养寇自重、插手任命、屯田饱私、侵吞税款、煽动兵变、意图谋逆八大罪状。
消息一出,京畿哗然。
自从元公泽下令复土均田,我便预感会有今日。
梁以募兵制建军,军伍不事生产,专于操习,然而一旦缺乏朝廷的粮饷供给,即刻会因饥寒失去战力。江慷拨粮抠抠搜搜,暗暗以此限制北军,而元公泽唯恐北辽再犯,为免错过农时,只能下令屯田。
十万大军在外屯田,于君王看来,无异于自立的先兆!
元公泽历经半生风雨,未必不知此举犯了大忌,然而这一心为国的迂老头子,或许怀抱一丝天真的诚挚,寄希望于那颗烂桃,能够信任他的忠诚,体谅他的苦心。
我不明白,当真不明白。柴济也好,元公泽也罢,他们绝非愚蠢之辈,为何偏要守着那颗烂桃,纵使被他再三辜负,也依旧不愿另择明主,眼睁睁由那昏君,将大梁微弱的气数再三糟践?
若是,他们当初肯与我共同谋划营救江恒,又何至于将这大好的局面尽数推倒?
这消息传来长葛时,黄敏善已躲去应天府,那封弹劾奏疏加急送往扬州。九月初时,便听说江慷来旨,召元公泽回扬州审问。
未过几日,又传噩耗。
元公泽领旨谢恩后,捧着那黄绢,无言立于黄河之畔,忽而声嘶力竭三呼“渡河”,最终忧急攻心,将一口赤红的鲜血喷在黄澄澄的卷轴之上,自后晕厥不醒。
噩耗传来之时,明澄那素来淡然的斯文人,竟然捏断笔杆,猩红着眼僵坐良久,起身取来佩剑,用那流血的手掌,抚了半夜的长剑。
次日,他留一张字条,携一队亲卫,前去探望命悬一线的元公泽,探望这位于倾巢之下撑起天宇的国柱,探望这位不顾伤病毅然披甲的老人,探望这位威严仁慈、爱重人才、屡屡照拂赤霄军的元爷爷。
我留守长葛,心中亦是五味杂陈。怨他,敬他,为他不平,也因他骤然倒下,倍感不安,只能每日再三检查粮草军械,生怕有一丝疏漏。
四处人心惶惶,偏此时,帐内司暗探回禀:被召去御前的,正是唐远。江慷那不要脸的杂怂,竟以调查耶律留哥之死的名义,召这位亲自擒回敌国皇子的功臣回去问话,至今尚未放还。
唐远在二月生擒耶律留哥,时隔四月之久,耶律留哥方才“伤病不治而亡”。这事怎能赖到他身上去?怎能赖到他身上去?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当日,我召来江怀玉,无言盯着他,盯着他,盯了足有一个时辰,才灰心丧气让他回去歇息。
小怀玉并非潜龙,我也并非郭令公。我仅凭他,仅凭数千赤霄军,唱不了马嵬兵变、灵武即位、号令天下的大戏,面对无能为力的乱局,依旧是无能为力。
老天爷,你惩罚江氏的昏君,又何必牵连亿万无辜的黎民?
最终,我瞒下消息,让帐内司暗探再去扬州,务必摸清浑水,且看可有转圜的余地。
夜里再度噩梦缠身。一忽儿是我奔袭渤海城,却发现扑了个空,再转去辽都上京,却无论如何也进不得城,正急如无头苍蝇在城下乱转,城墙上却突然丢下一颗血淋淋的头颅。一忽儿又是我南下扬州,却为淮河所阻,我这旱地猛虎入水便沉,入水便沉,不论如何也渡不得,恨不能将西北的黄沙运来,填平这天堑般的河道。好容易瞧见河面漂来一页方船,我急促踏过浅滩将之拖来,却发现这是座棺材。掀开棺盖,里头赫然躺着的,竟是顿项断裂、身首异处的唐远!
惊醒时,天色微亮,我浑身冷汗,仿佛刚从淮河中捞出来一般。
我捏皱破旧的薄被,心中急忖:不成,我得设法营救。我已延误战机,致使江恒枉死他乡,这回无论如何不能坐以待毙。北面,北面……辽子暂且未见动作,我迅速行动,先将他救出来再说。扬州,扬州……扬州可有熟人?妈的,我一个扬州人也不认识!此路不通,此路不通……密州,密州!上回遣暗探去找李谓之,他避而不见,这回爷亲自去!爷是旱地虎,偏要走海路,从老天爷眼皮子底下溜过去!不对,不对,我在扬州有熟人!昭庆!昭庆公主!我教她打过球,唐贞儿也陪她打过球,她怎地也会顾念旧谊见上一面吧?她如今已贵为长公主,怎地也能说得上几句话吧?
慌乱思索对策之际,周思报叩门汇报:“明将军回来了。”
我急忙披衣起身,奔去明澄的营舍,见他单手撑额,颓坐在书桌前。
我连灯也顾不上点,急问:“副帅如何?可有醒来?”
斯文人沉默良久,突然愤怒捶向桌面,“砰”一声巨响,仿佛一颗火炮砸在城墙上。
“副帅好容易转醒,恳求宣谕使代为陈情,容他留守东京,便是让侍卫亲军日夜监视也无妨。”明澄牙关发颤,双拳发抖,“可那宣谕使竟然……竟然即刻就要押送他南下!”
“这帮狗东西,也不怕闹出兵变?”我大惊失色。
“我去时,已有几支兵马抵达东京,广德军也与侍卫亲军剑拔弩张。可副帅他……”明澄双眼含恨,声音哽颤,“他见势态将要失控,竟然强撑病躯,命各军退回驻地,随后交还帅印,与元简宽将军一同登车,由刘勉押往扬州……”
我惊得浑身血凉:“那现今,京畿战局交由谁人统领?辽子可还在河北虎视眈眈呐!”
明澄愤懑摇头:“不知。一说是交由黄敏善,又说是交由捧日军郭衡。”
我憋愤得直捶大腿,心头怒骂:天杀的老九,这京畿他到底要是不要?他早说不要,又何苦白白牺牲十数万儿郎?
好容易平复怒火与惊骇,我与明澄相对而坐,将唐远一事细细说明。
明澄冷静下来,思忖良久:“不可去。靖王已故,李知州绝不会冒险相助。昭庆公主毕竟只是女流之辈,更何况她与那位才是血脉同源,岂会因旧日玩乐之交,为你触犯圣颜?你去扬州,反是自投罗网。”
“可——”
“副帅一倒,北辽必定来犯,甚至北军都将自起哗变,你不可在此危急时刻离军南下。”明澄的神色微沉,难得如兄长一般严肃,“悬黎,关宁是你我的生死袍泽,他与你更有超脱寻常之情。然而京畿已危如累卵,你若因一己之情,一叶障目,一意孤行,今后又将追悔莫及。”
照心镜这“又”字,用得当真毒辣。
我只觉耳根发热,低头抠挠掌心的疤痕,却难以说出放弃之言。
明澄放缓语气,劝道:“那位召关宁前去扬州,一或因耶律留哥之死,二或因宗室子失踪。此时北军人心动乱,他若想找人替罪,不应再以关宁开刀。而江小相公一日不见踪影,关宁也可保一日平安。”
我捏拳良久,懊丧长叹:“也罢,他那头,只能缓一缓。”
此事搁置一旁,我与明澄并辔巡营,整饬兵马。算上新招募的民夫以及归队的伤兵,赤霄军现有马军一营五百人,步军六营三千人,弓兵二营七百人,炮军一营两百人,以及男女谦从千余人。
攻打东京时,赤霄军从右骁武军借来一门虎蹲炮,元公泽并未提及归还一事,我便默认扣下这门炮。孙七贵自南边偷运回来一船精铁,此时也正加紧赶制军械。倒是宗庆之那厚道人,不久之前当真把后续的几船烂木头运来。如此一来,粮草、柴火、军械尚算充足,不惧入冬后开战。
只是长葛的县城低矮破旧,不适防守,也不足以容纳境内百姓,为稳妥计,还是应将他们迁去颍昌府。然而流民好容易在周边定居耕种,就算我免了明年的粮贷,他们又岂会轻易舍田而去?
劝说迁移百姓之事,从前是由马光汉那闲人带领女谦从办理,此时马光汉已有重任在肩,刘宜儿又因难产落下大病,卧床不起,无法理事。
思来想去,我只能将第五秀娘请来,商量道:“宜儿得了产后病,女谦从没人管,只能劳你费心。贷粮库有保甲册,我让郭参军带你与各保长认个脸熟,届时战事一起,你即刻率一队男兵及女谦从,带领各保长护送百姓去往颍昌府避难。”
第五秀娘英眉一竖:“你不让我上阵?我的女兵已将那套羽刀学了十成!”
“秀娘,你且听我一言。经年战乱,律法崩坏,百姓中混杂氓流,那些保长也不是好相与的。你与三教九流接触多,此事你办,最为妥当,女兵也自有用武之处。”我苦口婆心劝说,“咱们打仗,所求为何?不就是求百姓安宁?阵前杀敌、疏散老弱,都是保护百姓,不分高低。这回你就暂且委屈委屈,待宜儿身子恢复,我再与你的帐前司一同杀敌。”
第五秀娘听罢,虽心中仍有不甘,却也勉强答应下来。
随后,我带她去见郭柏良,将此事仔细交办,再前去刘宜儿的营舍中,将托管女谦从一事略作说明,隐去或将开战一节,吩咐她安心养病。
生产那日,她血崩不止,若非薛六娘圣手回春,恐怕当日就会一尸两命。她至今依旧断续见红,形容枯槁,连哺乳也只得从百姓中另寻乳母代劳。除却她,这数月休养生息中,亦有不少军属得了喜讯。原是件大好事,谁知这变局来得如此之快,当真叫人头疼。
“三姐,我……我真不中用。”刘宜儿缩在被褥中,声气儿低不可闻,原先那头茂密可扎粗辫的长发,如今也稀疏如同枯草。
“不怪你。老天不公平,偏拿这事祸害女人。”我附在她耳边,轻声玩笑,“我与薛神医商量,今后研制一副药方,让男人生孩子,咱们当兵当官当老子。你想想,陈二挺个大肚子……”
刘宜儿微微一笑,惊忧的神色略微平复。
我抱来她身侧的婴儿轻哄,不动声色走去隔壁间,命人去召陈天水与冯真娘。
陈家这小东西名唤陈无恙,跟我一样吃百家奶,不怕生人。此时被我抱在怀中,他睁圆乌溜溜的眼睛,莫名其妙“咯咯”笑两声,伸出小手想来抓我的头发。无奈我只有一头狼尾短发,他空握不得,忽又变作哭脸。
我哄不来孩子,登时手足无措,幸而同住谦从营舍的冯真娘及时赶来。我忙不迭将烫手山芋推出去,待她哄好,又觉手痒,再讨过来抱。
不多时,陈天水也从弓兵营赶来。二人一左一右立在面前,我怀抱婴儿,略微压低声音,正色吩咐:“真娘,你仔细点点,军属里有多少人有身子,不论是否在谦从营,全编作一队。你让杨岁娘带一支娘子医军专门照顾,一旦开战,即刻随秀娘撤去颍昌府。陈二,杨娘子是薛神医高徒,此前我身受重伤,就是由她治疗。宜儿有她照顾,你切勿分心。”
冯真娘管理医军两年有余,见惯风浪,轻声应是。陈天水苦脸着应一声,瞧一眼我怀中的婴儿,跺脚怨道:“我之前高兴个什么劲?”
我上前两步,低声训斥:“莫说丧气话。既知女人的苦处,今后好生疼老婆。咱们几个里,就你有后,为了小无恙,你也得拿出十二分精神来!”
说罢,我将吮着手指的小无恙抱还于他,再三叮嘱:“现今未传战报,你好生安抚着。她这病受不得惊吓。”
陈天水小心翼翼抱着儿子,懊丧的神色转为坚毅。
自谦从营出来,返回营舍时已是深夜,除却巡视哨兵的脚步声,四周万籁俱寂。江怀玉带领五名癸队亲卫,披甲持枪,如一排铁塔候立在营舍前。
我见他这如临大敌的模样,无奈摇头:“还没打起来,莫把精力耗干了。”
说罢,我命癸队亲卫回耳房歇息,只留两个帐前兵站岗,领着江怀玉进门。他揭下面盔,正待回屋卸甲,忽又顿住脚步,踟蹰问:“舅舅几时回来?”
我面色一僵,旋即笑问:“怎地,没他在,我还打不成仗了?”
“可你昨日……有些反常。”江怀玉垂头道。
此时不宜再生事端,我收敛嬉笑,正色道:“大变将至,我也难免不安。各司其职,切莫受我影响,你管好安防守备,我才能专注战事。”
江怀玉还待再问,嘴唇翕动两下,最终却只是应了声“好”。
疲惫歇下,忧思难安,睡梦之中,我竟也奔去东京,想亲自确认如今的状况。
然而当我满怀忧虑奔至城下,眼前所见,却是一片繁华之象。黄昏中的南熏门大大开敞,挑担拉车、牵牛赶鸭、骑马坐轿的人群川流不息。此时似乎正值年节,四处张灯结彩,红彤彤的灯笼随风摇曳,耳畔尽是悦耳的东京口音,贺年之声不绝于耳。
我骤然见此情景,倒是糊涂起来,忘记自己所来为何,又念及奔马必会冲撞行人,只得下马缓行,为人流所裹挟,不知不觉间走到宣德门前。
漫长一路,天色已暗。宣德门那黑沉沉的阴影高耸入云,门前灯华璀璨,四丈高的灯山锦绣成堆。灯山东侧,是身披道袍的青华大帝,手执杨柳枝与水盂,满怀仁爱将甘露洒向凡间。灯山西侧,是身披战袍的勾陈大帝,手持北极镇天剑与令旗,威风凛凛统御万界兵戈。
我在拥挤的人群中无法动弹,只能仰望着那两尊大帝,忽听连声惊叫,竟是青华大帝为飘动的灯火点燃。水盂中的甘霖洒向百姓,却不能保护他的身躯,星点火苗转瞬化作熊熊烈火,将那身飘逸的道袍焚为飞灰。
紧接着,那大火自东向西,连同勾陈大帝,一同吞噬。
灯山轰然倒塌,烈火冲向百姓,宣德门也在烈焰中熔化。我却像是背负着千斤枷锁,杵在原地动弹不得,眼睁睁见那烈火将宣德门前繁华的街市,焚为焦骨遍地的火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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