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准备晚宴的间隙,易真借口更衣回了趟寝殿,让高宣找来一把小剪刀,试图把脚腕上那根奇怪的红绳给剪断。
“要不让仆来试试?”
高宣在旁边看他努力,忍不住敛袖上前,拿剪子绞了几次没绞断,又试图拿腰间的书刀来挑。
易真伸手制止道:“算了。不必再试。我早有预料,不过不甘心,想再试探一番罢了。”
鬼硬要系上的东西,岂是那么好取下来的?
易真有些恼怒,却也无可奈何。
他探手将红绳上系的小锁捧起来,示意高宣看上面的花纹:“摸着不太平整。上头刻着什么?”
高宣俯身凑近看:“是行小字……‘福寿万年’。另一面也有字,是‘赠吾儿桓’。”
赠吾儿桓。易桓。
易真垂下眼眸,看着这条血痕一样缠在自己脚腕上的斑驳红线,良久,放下裤腿、套上袜履起身。
“前些时日让找的僧道找到了没有?”
“这鬼既然是从长安寺尾随孟郎而来,想来长安寺的僧人学艺不精。仆已命人私下去各处找寻,容君处亦有传飞书过去。想来很快便要有结果了。”
“好,务必尽快。”
说完这句,易真停顿片刻,道:“这鬼总想着上孟郎的身,想来是孟郎的八字与这鬼契合。这鬼的心结在我身上,孟郎到底是替我遭殃。这段时间让孟郎搬来与我同住。我这里有早年各路僧道赠的许多辟邪之物,说不准能对这鬼有用。”
“虽说……人言可畏啊,殿下。”
“无妨。易阳子不是准备送美人入宫?父皇暂时顾不上我。三弟初进京时,东宫的确有不少人心思浮动,那日打杀一批后,剩下的安分了不少。若你不放心,再敲打他们一番也可以。叫他们进来给孤更衣吧。”
高宣默默施礼退下,片刻后宫侍们捧着妆奁、首饰、衣冠等鱼贯而入,围绕着他开始装扮。
但他嘴上说得轻巧,其实直到入席,他心里都还在想易桓的事。但他早习惯了想一套做一套,虽然心中还在念着他三弟,应对易阳子和易央时依旧很从容。
他死的时候,似乎年纪还很小。
他一边想,一边举杯笑应易阳子的祝酒。
他那时是不是很痛、很害怕?他肯定很恨易央吧?这次来找我,也是因为怨怼于我对凶手的优待吗?
酒液在杯中轻轻晃动,映照出一双毫无波澜的眼。
……可如今,我已能确定你是死了。一个已经死掉的人,又怎配孤再费心思?
他饮尽杯中酒,吩咐身后宫人去通传乐师。
易阳子道:“既是家宴,何必外人助兴?阳子愿为二位殿下弹奏一曲。”
他命人去取了琴,离席边弹边唱道:“子之还兮,遭我乎峱之间兮。并驱从两肩兮,揖我谓我儇兮。”
他唱了一段,坐在上首的易真点点头,接着往下唱道:“子之茂兮,遭我乎峱之道兮。并驱从两牡兮,揖我谓我好兮。”
二人唱完,不约而同看向左席往嘴里拼命塞吃食的易央。
易央吃饭的速度逐渐放缓,表情逐渐犹疑:不是吧?我也得唱?这就是古代的酒桌文化吗?我就是来吃个饭而已啊,为什么还要唱歌?话说他们刚刚唱的是什么来着?
眼看易阳子的表情越来越怪异、易真的神色越来越无奈,易央终于从自己来到此世后学的诗书里翻找出了对应的词句,硬着头皮胡乱唱道:“子之昌兮,遭我乎峱之阳兮。并驱从两狼兮,揖我谓我臧兮。”
易阳子:“……唉。”
宗室子自小需要修习六艺,作为齐王世子,易阳子尤其精于乐道。他感觉自己为易央伴奏是在辱没自己的琴。
易真摇摇头:“阳子,我这三弟刚到京中不久,尚未开始修习六艺。民间所学相较宫中到底有所不同,还请不要太苛责他。”
他说完,也离席步至琴边,和易阳子共坐一席,亲自鼓琴放歌。
他的琴技更胜于易阳子,声音又颇清泠,饶是易央这种对古乐不感兴趣的,也忍不住认真听了一会,并很快分辨出了歌词的内容:他这是……在唱容桑写的那首《朝露行》?
易阳子精通乐理,对此解读自然与易央又有不同。
待易真奏完,他沉默了片刻,方才惊叹道:“原来此曲当如此解,果然词曲之意唯有作者最知。应和之曲如此开阔,恐怕容君作此诗时,所怀也并非悲思,倒是世人解读有误了。”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诗歌作下,便不再是作者之情,同样为一物了。”
易真按弦微笑。
“既然是物,所载之情自然当与观者同,而非与作者同。乐曲也是同理。”
“可若世人之解竟全与作者相悖,又当何如?”易阳子问。“譬如《朝露行》,殿下所作原曲幽清辽阔,世人却将其传颂做了凄清悲婉之乐……殿下听到,不会觉得不快吗?”
“曲高和寡。若非如此,何言知音难得?”
易真站起身。
“孤倒觉得他们改作的悲乐也颇有几分趣味。”
他回到自己的坐席,示意侍人为易央和易阳子添酒。
易阳子若有所思,回到自己的坐席后,摸着酒杯发了好一会的呆。
易央也跟着发了会呆,半晌,说道:“所以……文学和音乐其实也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易真看了他一眼,举杯微笑道:“三弟这话颇有趣理。”
易央对他的看法便又产生了新的变化。
他匆匆举杯回敬,随即将脑袋埋进杯盏之间,假装自己是一朵不受人瞩目的空气。
易阳子同样举杯,语气比他恭敬许多:“是阳子狭隘。”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易阳子顾及到易真的身体,主动装醉请辞。
他一走,易真和易央也没必要再留在厅中,干脆各自回宫就寝。
易真平日不怎么喝酒,今天一时高兴,不知不觉多喝了半盏,吩咐宫人将易央妥善送回去后,便觉得有些目眩。
他示意想来搀扶自己的宫女退下,自己抵着额头静静坐了一会。
一只小手忽然搭上了他的膝盖。
易真一惊,下意识要把这只小手甩开,可再等他定睛一瞧,不由得愣怔当场:这孩子生得小而苍白,身子瘦瘦的,只脸蛋上有些肉,五官有七分像他,三分像幼年的太子妃李妙仪。
她趴伏在他的膝盖上,神情依恋、举措亲昵。如此可爱的一个娇娇儿,竟好似是他和妙仪的孩子?!
易真望着她,一时防备,一时震惊,最终还是败于血缘的牵系,只觉得自己的心融化作了蜜糖,甜丝丝、沉甸甸的往下坠着。
我是在做梦吗?
他小心地抱起她,按照记忆里乳母怀抱自己的方式,笨拙又轻柔地将她捧到心口,用自己的脸去贴她暖暖的小脸:“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母亲和侍从去哪里了?”
是我的孩子。
他凝视她的眉眼、她的鼻子、她的嘴唇,从中找寻她和未婚妻、和自己的相似处,怎么看都好像看不够。
是我未来的孩子啊。
四周丝竹乐声又起,他这时才舍得从女儿身上移开视线,抬头环视四周,屋中陈设、厅室大小颇为熟悉,分明是东宫的某间宫室。再看看阶下,一张张熟悉面孔神态各异,或多或少带着畏惧,只有坐在左侧首席的一位青年低着头看不清面色。
那个一直低着头的青年说道:“皇兄和嫂嫂有了孩子,我与五弟竟都不知晓,实在是罪过。”
坐在这个青年对面的吴王随即道:“恭喜太子殿下。”
他的语气很讽刺,显见对易真怀有怨愤,余下的诸位堂兄弟则讷讷不语,各个假装自己聋哑。
易真抱孩子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孤成婚多年只得此一子,怕她难以养活,故而封锁消息……呃!”
突如其来的头痛和晕眩,随即全身的经脉骨骼好像都开始抽痛。
易真猝不及防,痛得闷哼一声,身子一颤,护着大娘子后脑的手磕在桌边,很快起了一道红印。
方才还别别扭扭的吴王立刻站立起来:“阿兄!”
那个疑似易桓的青年也扶桌起身:“皇兄,你……”
易真说道:“都给孤回去!”
好痛。他已有许久未感受到这样的疼痛。看来在所谓的“史册”之中,他的疾病的确已恶化到了无可挽回的境地。
好在他并不是不能习惯这样的疼痛,在忍受过最开始那段不应期后,他已然又能如常微笑,继续弹压底下这群惶惶不安的年轻宗室——“他”千里迢迢把他们招过来,总不可能只是喊他们喝酒听曲的吧?
宫人们在他的坐席旁又设了一个小席。大娘子被他安置在这个小桌子后面,一边自己拿勺舀吃父亲匀给她的汤羹,一边好奇地四处张望。
她不吵不闹,安静乖巧,即便困了,也只是坐在原地揉自己的眼睛。
易真身后侍立的宫女低声请示:“殿下,可要奴婢抱大娘子回去歇息?”
“不必。孤带她回去。”
到底是莫名其妙入的梦,易真不清楚“自己”办这场宴席的前因后果,让他应付一会还可以,真叫他办完全场,他也担心多说多错。
他抱着女儿起身,忍着疼痛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在宫人的簇拥下往后头的长思宫走。
大娘子趴在父亲的肩头,这时才显得活泼了一些,嘟嘟囔囔、颠三倒四地和父亲描述自己刚刚的见闻。
易真安安静静听着,偶尔应和她几句,不知不觉走到长思宫,便见一位宫装丽人提灯站在门口,身上的大红斗篷在月色下流动着一层柔光。
“妙仪。”
他忍不住微笑起来,缓步拾级而上,抱着孩子迎向自己的妻子。
“回屋罢。外面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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