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强留
此刻,他站在一顶软轿旁。
软轿露顶,床也似的大,被四个山样壮硕的仆从抬着。轿子正中坐着个富态的中年人,而中年脚下绑着个昏迷的人,后者被挡了大半叫人看不太清,只隐约让人觉得身形娇小,许是个姑娘。
只是少年虽是一眼就搂到了这么老些人,其目光的中心却还是稳稳落在那年轻人的身上,就好像他甫一转眼让这人进了视线,就也不愿再让焦点移向旁人。
少年也浑不觉得需要遮掩,喜上眉梢便“阿霄”一声飞奔了过去,狠狠搂住后者的腰背死死箍住,才想起担忧自己是不是搂得有些太紧,总觉得怀中的腰身瘦弱,他不敢再用力,却又到底是不舍得放开。
被搂住的人倒是抿着嘴角闷住了意料之内的闷哼,过了一会儿才抬手拍了拍少年劲瘦的后背。
少年的身形多少还留着点少年人刚抽条的那种余韵,骨骼张开得多少有些像风筝——早熟,肌肉却还不算完全跟上了骨骼的发育——便像是豹,有些欣长、瘦长、韧,却难免会有些薄削,就也难免有些翠竹似不够充盈的感觉。
羌霄拍了拍他的背,一时却有些恍惚的沉吟。
后来,江扬有闲心时回想到此刻,才想起问他为何沉吟得有些久。
而后者彼时抿唇微顿,轻笑一声才似调侃道——我在想吾家有儿初长成。
江扬:“……”
江扬张了嘴又失语了好一会儿,也只能眯眯眼睛睨着他,试图靠这无声强调自己谴责的郑重:“阿霄——你占我便宜!”
殊不知占便宜是真,这话却也不假。
这少年人越长大,就越似头矫健骄傲的头狼。
就像燕知雀老说他是狼崽子,若能从狼崽子长成独领风骚的头狼——那固然是很好,可是……
那迎风傲雪的狼太孤了,真正可以独当一面却也到底有个“独”字。
羌霄不觉在江扬看不见的地方低了低眼,容色寡淡,一念之间倒与有些眼看儿子成婚时的父亲感同身受——
等该敬的酒敬完,热闹将散,长夜未央,那些欢喜与兴奋都已经随着力气被耗得平淡,就连身上热乎的酒劲也都被挥散得差不多了,他知道从此开始便有些什么是不一样的了。
可是他不能说。
他也不知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哪怕他明知这事该要高兴,明知这是对的,是必然而然,是谓为正确,却多少还总有那么几分……
不想。
他们二人抱了一会儿,四周却多了些骚动,那上面的观景台上似乎多了些声响,江扬分出神来望过去就对上阎王沉沉的目光。
那阎王不知何时竟已站了起来——这“竟”字倒不是说他该是个瘸子,而是说他站起来得就像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站起来了,一旁几上的茶盏尚有余震,像是刚被身下的几案连累得不轻。
那阎王意味深沉地瞧着他们,却最终不声不响地走了。
江扬瞧着台上的人接连消失,不免觉得古怪,却还是忍不住先问起了羌霄:“阿霄,你没事吧?”
“我难道像有事么。”
他淡淡地打趣,倒也难得用了个反问。
这人又岂止不像有事?他就连回答都回答得温文平淡,浑然不像刚从场莫名其妙的下落不明里脱身回来。
江扬瞧着他那副从容得漫不经心的样子却也忍不住笑了:“我当然知道别人没本事叫你轻易出事,我只好奇你是怎么回来的?”
“没什么大事。”羌霄浅浅叹了口气,答得淡漠又干脆,只多少有那么一分……像是不耐的影子,不是对江扬说话的耐心,倒像对这话里被迫涉及到的有些旁它琐碎他不喜欢,“我那时在咱们躲藏的地方听到隐蔽的齿轮响动,来不及叫你就被突然多出的一人捂住口鼻迷晕了。”
“一般的迷药对你不是……?”
“是啊,效用不大,”羌霄平淡接道,“我醒得应该比他们预想要早,就趁其中会武功的那个离开时把这人迷晕了。”
他指了指那软轿台子上昏着的人,江扬也这才分心细瞧了下,才发现那人穿的虽是男装,面目却有些过于柔美,身形也矮小纤细。
“女孩儿?”
“男的。”羌霄虽然看不见,却倒很是笃定,甚至反过来问道,“说起他,白城呢?”
“哦,我当时以为是他们鬼市出了内鬼抓到了你,就直接找到那所谓的阎王那儿了,让白城他们跟着不安全,我就叫他们自己先躲起来了。”
羌霄点了点头,倒也没说什么,沉吟了一下,也同他介绍起了一旁的中年人:“这位是言三老板,我曾同你提过我在岭南的药材生意,其中有些便与言老板有交集。我方才弄晕这人摸索着从他们困我的密室出来也不知到哪儿找你,就听说你要同人比武,来的路上遇到言老板,蒙他帮助,就也把这人一并带过来了。”
“啊——”江扬消化了一下,眨了下眼,却只是好奇道,“阿霄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我刚才没注意到啊!”
“你是该没注意,”羌霄却是懒着调子扯了扯嘴角,“打着架还心不在焉的是找死么?我来时你打到一半,听你大概能赢,就也懒得阻止了。”
江扬就也叹了口气:“或许你该阻止的阿霄……这样我就不用刺人家脖子了,还是靠说人肾虚激怒才成的,说来还怪不要脸的……”
他讪讪摸了摸鼻子,原来他这么个不要脸的也知道不好意思。
羌霄却是闲闲得轻慢:“不要的是你这骗子的脸又不是我的,我有什么不好意思?何况我阻得了你难道还阻得了别人?到时叫你分心了人家又不会停手,打死了你这个祸害又算谁的?难道还要叫我沾包么?”
他这话说得可真是事不关己,可细细思考却又到底是为了江扬考虑。
不过是虽考虑了江扬,对于旁人的生死却也像是浑不在意。
——这也就是羌霄一直以来的样子,像是他生性如此,自始至终,谁也改变不了——顶多,是多了个江扬。
而作为这个“江扬”的江扬本身张了张嘴,却最终也只有无奈地笑笑,内心微微叹息,想同阿霄辩辩他到底有没有做出的这幅样子般不在意旁人的死生,却到底也不舍得在对方刚回来的当口惹对方不快,哪怕也只会有一点点,可江扬他只要一想到就也觉得没必要了——万般事万种人,万千联系恩怨利益纠葛如麻,这么大团复杂混乱的世界里阿霄不过这么点不太健康的小“癖好”,又有多大点事儿?没必要。
于是他也只顿了一瞬就转了转眼睛,也就又笑嘻嘻地没正形起来:“不对呀阿霄!你现在才不想沾包我也已经赖上你了啊,完了阿霄!原来你这辈子早完了你都不知道——”
他说着“完了完了”——浑然也不介意愣把自己说成了个谁沾谁倒霉的祸害,听得对方倒是也忍不住摇头轻叹了下气——却也到底是不当真的。
他二人自有他二人插科打诨的习惯,只是毕竟还有外人在场,也就只插科打诨了不几句,江扬就同那帮了阿霄的言老板热络地聊起来了。
对方看来不过是个很普通的中年人,白白的脸颊略有富态,唇上的两撇小胡子修剪得很是齐整,整体看来都是修容得宜,算不得扎眼——只是在这么个几乎所有人都戴着面具的地方,他却是坦坦荡荡地露着真容,反而更加醒目。
只见他一身柳枝碧水似的绿衣,外罩件浅青色的衫子,料子柔软又舒适,却不太显贵气,颜色虽是寒冬中难见的春意,却亮黯得宜,又不会显得太过新鲜。
这人此刻含着笑坐在四个“巨人”抬着的辇上,似是双腿不便,不良于行,人却很和气,微笑着承了江扬的感激,同这对他来说过于年轻的少年人聊起来也只有不少的欣赏。
“此事大江公子自己应付得已是很好,我也不过是恰巧路过得了机会与他同路罢了,算不得什么,倒是不知二位公子打算怎么处置这位?”
江扬皱眉瞧着那副正昏迷着的生面孔就问了羌霄:“说来阿霄你知道这人为什么绑你了吗?我怎么想不起你提过这么个仇人。”
羌霄没说什么,只沉默完微微吐了吐气,简洁道:“……上去再说吧。”
那吐息虽轻得不鲜明,却多少有那么几分——像是不屑的不快,就像不甚在意又懒得多提,江扬看出他这样,就知道这人在他眼里应是不值得顾虑,却也难免更多了一点好奇,于是就也存了几分心思等着上去后能听到个什么来——
他倒也没想非现在就问清个所以然。本来他也没有强求别人的习惯——更何况是对于羌霄。
他也素来信任羌霄判断的能力,虽然他们并非没有偶尔的意见相左,但是他们都不是需要彼此小心翼翼谨慎保护的那种人,也都了解彼此了解得过深——就像羌霄吃准江扬能赢,就也敢站在下面安静地看完江扬与别人的比试;江扬也敢信任羌霄对这陌生人的判断而不急于多问。只是……
只是就像去年在西郊的时候,羌霄也说过——你若当真信任我的能力,就知道我做的选择本来就是利益最大的稳妥之选。
羌霄能够信任江扬的能力,却是因为羌霄的生性就是那样——看来对一切都轻描淡写地漠不关心,却也从来对一切都有内在掌握式的判断。
他只像是懒得干涉,并非当真愿意失了掌控。而江扬和羌霄不同,江扬是不想干涉。
他想要信任羌霄的能力,他也知道羌霄的能力,只是……有时他还是忍不住担心。尤其是不知道后者在哪儿他就更有种莫名的恐慌,这恐慌像是印在他骨子里却着实没有依凭。而他还明白之于羌霄所谓利益最大的选择未必也会是他江扬想选的那些——就算其结果是他想要的,但其间做出选择的过程也可能会让他宁愿不选这条。
他们之间本就有着极其相悖的不同,他们相似的部分越契合得如同天生,这些相斥的沟壑也就越鲜明——
只是,至少现在,他们之间那些生而不可调和的矛盾还没有演化得那么激烈到不可忽视——不可被归入到海纳百川的和而不同之中。
“那我们就上去吧?”
言老板却道:“鬼市只有后半夜可以进出,虽是出的时间比较随意,不像进入只有夜半,但如今也已是白日,鬼市是不会送人离开的。”
他们思索着许是要继续在这已因他们闹出了不少事端的鬼市再待上半日,那边从石洞的入口却已是走进来了不少鬼市的人马。
江扬蹙眉,却是嬉皮笑脸地戒备道:“怎么?孟婆大人还有什么指教?”
那为首的自是这鬼市的“孟婆”,只是这戴了张老妪面具的鬼差头头此刻却是客气了不少,出言甚至算得上恭敬——一种刻板得几乎像是简化成了白纸黑字写出来的流程似的非人的恭敬——没什么错处可挑,却也让人本能地不适。
她沙哑着嗓子,客客气气道:“不敢有所谓‘指教’,原本也只是疑心这位公子是不是冒用了岭南燕家的名号,因为我鬼市也算与燕家有旧,既是故人的事——也难免是要上心一些,而既然如今已经证明了此事纯属误会,那也自然是该以礼相待——”
她这“以礼相待”四字倒叫江扬莫名觉得别有深意,于是抬眉“唔”了一下,似有思索,却是转瞬就眯细了眼笑着拉开些关系:“阁下客气了,舅公交友遍天下能得朋友经心为之防范自是好事,只是我不常在江湖走动,对他老人家的交友实在挺不了解,此番多有得罪承蒙关照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
孟婆拱了拱手却是恭维地一拦:“少侠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一手锥骨打穴的功夫也已是惊人得很,就算至今不常在江湖走动,他日于这江湖之中也必定是要一鸣惊人崭露头角的,今日我家主上见了少侠很是欣赏,又觉之前冒犯,特意要我等备好酒宴着力款待少侠这位故人子侄,主上一片诚心,怀念旧友,还望少侠不要令我等为难——”
江扬皱起了眉头略有疑惑,却也是笑了一声直接道:“你这是非要留下我不可了?”
孟婆“客气”道:“不仅是少侠,还有少侠的几位朋友,也都可以一并留下歇息几日——”
江扬挑眉正欲直言不快:“你们”
那孟婆却已是拍了拍手,白城和歌红儿就被人从后面抬了出来,只是人事不省,都昏着呢,江扬动了动眉,沉了沉声音:“……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孟婆却故作和气地笑笑:“少侠误会了,这不是方才‘误会’之时我们恰巧遇见了少侠的朋友,想着少侠有场比试就将他们也一并‘请’了过来观战,现下误会已除,这两位既是二位的朋友,我等自然也是不敢怠慢,只望诸位给我等一个机会,一并留下小住几天,也好全了我家主上一尽地主之谊的心!”
江扬古怪地瞧了眼她,长叹一声,却朗声道:“暗话说得太多又有什么意思?我还以为方才我与你们的恩怨已算结了、”
他顿了顿,就也似坦诚出了一种无赖的随性,却也有种全无所谓的强势,“其实我和你们鬼市之前那些……你说一句我说一句的好像筹码似的话我就没搞明白你们到底是觉得哪些条件对哪些能平账哪些不能,明明是比谁强的事儿为什么搞得这么复杂,不过也无所谓啊,你们大可以看看官兵来前你们能不能动得了我和我的朋友!”
“你!”孟婆面色骤冷险些压不住火维持不了那假模假式的和气,却见他嘴巴一瘪,跟个受了委屈就找大人告状的熊孩子似的转头就向旁边那好看的瞎子嚎哭:“阿霄!他们欺负我!”
干嚎得方才那些潇洒磊落十分外强中干。
孟婆一噎,一时间有种脑子不转的美感:“……”
“……”那好看的瞎子闭了闭眼,不知什么感想地用平直的语气接下了他这话,问他,“他们怎么欺负你了?”
那燕家子侄就接着“告状”:“可多了!揍我打我还装鬼吓唬我!呜呜呜呜阿霄你可不知道!你失踪后他们都没人把我当小孩儿让着我!我也不过只是个才三千多天的大宝宝啊!”
那好看的瞎子:“……”
好看的瞎子:“你十岁啊?”
那燕家子侄:“啊?”
那好看的瞎子:“你说的三千多天,一年三百多天。”
那燕家子侄才似恍然大悟:“哦哦!我不十来岁吗我四舍五入了!”
那好看的瞎子:“……”
好看的瞎子:“你该四舍还是五入你自己心里没点儿数吗?实在不行你算术也再加堂课吧?”
闻言那燕家子侄倒似陡然间天都塌了。
看着那滑稽的表情孟婆也不知该不该对这么个玩意儿恼火,但到底是不愿被这么无视下去,就也硬声打断:“两位公子闹够了吗?今天这事”
那燕家子侄却似被她这打断救急于水火般立马转向她一脸殷切:“哎哎您说!什么事儿来着?”
孟婆:“……”
孟婆深吸一口气,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我要说的还是想留几位小住的事。”
那燕家子侄闻言垮了肩膀,丧气得不行,却还嘟嘟囔囔得有种惹人烦的熊:“你们就非要留下我和我的朋友们不可吗?就算我没能输给你们一条舌头来让你们出气,可你们就不觉得这样对我个晚辈纠缠不休也未免显得忒没气量了嘛……”
这抱怨倒好像他真觉得他小别人就该让着他似的!
孟婆心下不忿,又瞧不起他这副没胆子叫嚣又忍不住逼逼赖赖的怂样子,忍不住暗骂:废物!
面上却只似礼貌笑笑:“少侠说笑了,我家主上当真是看在故交的面上,又欣赏少侠英雄年少才想留少侠聚上几日。”
“几日?”这话说了好几遍,就连这燕家子侄都似被这死不松口磨得快没了脾气,一副无奈至极破罐破摔的倒霉样哀叹,“你们到底想做什么啊?留个几日和现在就走又有什么差别?难不成多留几日还能方便了你们的什么要事?你们有什么条件就不能明明白白地讲出来?今次这事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外人看来也不过是我年少轻狂冒犯了你们,我知道我爱出风头不好,可非要我砍这砍那送来给你们换了谁也不可能乐意啊!你鬼市家大业大何必非和我这么个游手好闲的斤斤计较,不是反堕了你们的威风嘛!”
……他赖唧唧的!
心里嫌恶的孟婆厌烦得快要绷不住表情。
只见他整张脸皱得愁苦极了,沉沉一叹,却竟是抱拳一礼:“今日这事是我不对,年少轻狂没提前调查清楚鬼市的避讳冒犯了你们,我在此同你们实实在在陪个不是,你们若实在觉得我诚意不足,那改日我备好重礼,亮好我燕家的名号认认真真来给你们赔罪可好?”
他这样子,倒真像是无可奈何之下竭力想要摆脱这里那琐碎又冗长的纠葛了——瞧他这么无可奈何,倒都叫人想不太起刚才那些威风了。
其实这事本也没多大,只是叫人不快,就也各方都不快,一来二去也没真让人消下气去——本来若真是两方不好撕破脸皮的势力,大概也就这么默默地忍下去了,只是鬼市那边却不知为何仍是不肯放他离开,嘴上又装得客气,还牵扯上了白城和歌红儿,这事也就开始显得冗长无解了。
孟婆却又恢复了那种迎宾似假假的客气,出言却多少有些叫人惊讶:“少侠说笑了,我们主上自然不是那么输不起的人,想要留上少侠几日,也不过是希望少侠作为亲友参加一下三日后的喜宴——”
“……喜宴?”
“我们阎王,要娶妻。”
“……”那燕家子侄竟和那漂亮瞎子“对视”了一眼。
“啊……”前者傻子一样挠了挠头看向他,“那你们人还挺好的?”
本等着他问娶谁的孟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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