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赢此人,生就一副乖张的相貌,性格也是如出一辙的混不吝;若非平安乡的人都知道他是良籍,以打猎为生,怕都认为他是一名恶少年。
主要是这乡里头最游手好闲的恶少年见了崔赢都要避开,往年东陂里里正未澄清时,他们还以为崔赢是那群恶少年的老大,于是见着崔赢便也躲着走。
事实上青松新曲后屯的屯长孙北也是这样想的,他本想将崔赢点为二队队率,负责大约三十个人的行军,但看到他那副乖张的模样和十五的年龄,又压下这个心思,另外点了一个人做后屯二队的队率。
不过这位名叫胡安的队率翻了翻手下三十个人的名册,又把崔赢点成了什长。
崔赢其实也没想到,他本来就是进来混口饭吃,如今还捞了个小官当。先别管这个官有多小,好歹是个官。
队率喊了他们几个过去,耳提面命提醒他们几个要注意手下的人,不要让人冒名顶替或中途跑了,他敛目点头,还沉浸在自己当了什长的喜悦里。
“崔赢,你听我说话了吗?你重复一遍!你像没听我说话!”
崔赢微微睁大眼睛,他不是好好低头听训了吗?这怎么也能扯上他!
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角,少年刚变声后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不得让人冒名顶替,不得让人中途逃跑,记住下辖士卒长相,记住下辖士卒才能,每日卯时三刻点名。”
胡安点点头,又看向另外两名什长:“记住了吗?”
“记住了。”
“那便整队,准备出发!”
县尉府外集合清点完毕,一行一百多号人穿戴了新兵的红头巾红袍子,便前往宣威郡郡治库藏县去报道。从青松县出发向东北方向行进,到库藏县大概有一百多里路。
这一百多号人的队伍里应募而来的只有二十余人,均被点做了伍长、什长或队率,其余人则是到了年龄被征召,不得不服役,不乏有抱怨害怕者,一路上碎碎念个不停。
崔赢辖下九人,全部是到了年龄被征召服役的士卒,他挑了两个看着靠谱的人做了伍长,把队率和他耳提面命的内容说了一下,便没有再多费心思。
大庆朝对逃兵役的处罚极为严重,五人编为一伍,设一名伍长,实行连坐制,一人逃跑,全伍处罚,以此监督;而逃跑那人的父母后代也会因逃兵沦为贱籍,只要不是没脑子的傻子,基本不会做这样的事。
……
行军第一日,他们从日出走到日落,领新兵的王军候挑了一处临水山坡做扎营处,新兵们便在屯长的带领下开始安营扎寨、掘土立桩,而负责整支队伍的王军候站在坡顶上望着下方忙碌的士卒,默默观看队伍动作。
他站的位置实在太明显,崔赢一眼便看见了他,临走前里正匆匆忙忙来告知他从县里打听来的消息,说王军候是郡里来的大人物,三位屯长也是郡尉府派出来征兵的军官,叫他注意着些。
虽不指望他巴结,但也希望他别得罪。
崔赢觉得,自己还是有脑子的,这种看起来明显就是考察官一样的人,他难道还能蠢到去得罪吗?
他真是担心马阿叔的智商,马山从小不聪明,估摸着也是随了他阿父。
少年郎收回视线,转头便看见手下一人拿着铁斧来寻他。
“崔……什长,我,有点砍不下树。”
他抬手指着旁侧的树木,那不过头围大小的树木,这人砍了半天,竟是连一点皮都没削下来。
一个人再废,斧头不废,也能留下斧痕,这树连齿痕都无,瞧这模样便是试都未曾一试。
“你家不用柴禾吗?”
“用啊,但我家阿母善劈柴。”来人小心翼翼道。
哇,活的铁废物啊,比马山还废的废物。
“你换棵小点的树,就那边那棵最小的。”
崔赢指着那边一棵拳围大小的树木,似笑非笑:“这树我徒手都能掰断,若这棵你依旧不行,你不如即刻登极乐去。”
登极乐,这不是叫他去死?
来人顿时气得面色铁青。
他本以为这少年郎会逞一时意气,学隔壁什长那样帮他将活干了,又或者将他调去去皮剥皮的队伍,他也可以少废些力气,却不想这人竟指了那般细的一棵树让他砍。
若他当真砍下那树做桩,岂不被他人笑话。
“崔什长——”他眼珠子一转,正准备高声斥他乳臭未干、不善待同袍,抬眼却对上他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睛和略显凶恶的眼神,心头顿时一颤,便又怂下来:“我,我去干活。”
崔赢皱眉看着他的背影,这人一无担当,二无胆识,三无材力,放在前世,都摸不到军队的门槛。
孬种!
他撇撇嘴,拎起铁斧,脚踩在石块上,喊来两个伍长,道:“咱们什,多劳多得,明日分干粮,便看你们各伍今日干了多少活。干活干得多的伍,那分的干粮便多些,我还会为那个伍的伍长在队率那说好话,说不得便能分作更卒,而那些偷奸耍滑不怎么干活的,你们也注意着,然后把名字报给我——”
崔赢的话结束在一声意味不明的笑里。
笑话!他当然会去说坏话!
他才不会像别的什那样平分干粮,他先前都注意到了,隔壁什说好了两伍平分干粮,于是里面几个人纷纷开始偷奸耍滑,还有人寻什长帮忙。
那什长自己傻乎乎地帮人干活,瞧着像是要一个人干到死的样子。
他手下九人也都是被征召服役的士卒,干活干得不情不愿,一点都不麻利。
这群人还不知道王军侯站在那边默默观察着呢。
被征召服义务役的士卒去向有更卒和戍卒两种。更卒在本郡服役,充作求盗、亭卒、狱卒、工卒、政府杂役等,说白了就是辅警、政府临时工和劳工的职责,哪里需要去哪里,每年不过服役一月,还可以出钱找人代役;戍卒戍守边疆,负责边防防御工事,一生虽只服役一年,但不一定能活下来,特别是如今和兀牧虏开战的当下。
他手下这九个人,没有一个想被分为戍卒,这群人一路上碎碎念希望被分为更卒,他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敲打了两个伍长后,他这个后屯二队三什终于没有人再出幺蛾子,准时准点完成了队率下发的砍树做桩的任务,崔赢从上司那领到干粮,按照先前说好的分配下去。
晚上六十个人躺在自己搭建的帐篷里,崔赢睡在自己什的最左边,闻着前后左右传来的臭味,睡不着。倒不是被臭味熏得,只是大概是第一次出这样的远门,所以有些兴奋。
他穿越过来十五年,碍于里乡县流动需要传这种通行证的规矩,就没有离开东陂里太远过,哪怕是五年前那次大荒,他跟着里正去隔壁水萍县求粮,却也不过离家二十里路而已,而今却是要去往青松县外一百里路的宣威郡郡治库藏县,郡治相当于现代的省会,他还没见过这个时代的郡治长什么样呢。
不过估计和让他有点失望的青松县一样,除了城墙让人想驻足逗留,其他都弥漫着这个时代特有的朴素的乡土气息。
手搓核弹,手搓马赫环,或者自制机甲?反正他是没有这些天赋,他也搞不来什么发家致富,最简单的肥皂他都不会。
抄书,青松县压根没有书肆,书肆这种东西,听说只有长安城和洛阳城有。
开酒楼让他们尝尝现代美食?这种末业营生从业者归为市籍,一经登记直接剥夺子子孙孙的社会尊严、土地权和政治权利终身。
所以他阿父阿母为着一个良籍的身份,老老实实守着贫瘠的土地过了一辈子,养他的时候素得没边儿,半年也见不了一次荤腥。
唉,今晚的干粮也特别干,嚼得牙帮子酸痛。
想到这里,崔赢难受地在通铺上侧了下身体。
他想吃肉。
他想吃大鱼大肉、大牛大肉、大鸡大肉……
在对肉的幻想里,崔赢打了个哈欠,缓缓入了梦乡。
……
与此同时,青松县五百里外的扬化郡郡治,一行轻骑兵驾马穿过安静的街巷,直奔郡尉府大门;时年三十九岁的扬化郡郡尉戴雄匆匆忙忙披了外衣,迎接这群突然的来客。
还不待戴雄发问,领头的兵士直接快步进了屋舍,从怀中油纸中掏出一枚龙骨兵符和一枚银印,置于戴雄面前:“扬化郡郡尉戴雄,验看此印此符。”
戴雄神色一凛,快步上前接过。
夜间急行军,印信兵符,此情此景无不意味着,有大事发生了。
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他抬头,深吸一口气:“印符无误,敢问阁下可是靖西将军使者?”
兵士收回印符,肃声道:“某乃靖西将军帐下参军校尉,范启。”他看了眼外面,又看向郡尉,语速加快:“十日前,兀牧虏褐王亲率两万铁骑,纠合西碣族,已破孟锦关,屠黄焕郡,进全邯郡,情势危殆!”
全邯郡,那不就在扬化郡隔壁。
戴雄只觉耳鸣,大脑嗡嗡作响。
“将军令你十日内于此地为我万余西北军主力囤积二十日粮草。”
“二十日之粮?十日内?”他惊叫:“这如何可能?”
范启语气不容置疑:“戴郡尉,此乃军令!务必举你全郡之力为大军筹集,哪怕搬空府库、挖地三尺,粮食也须在十日内齐备!若粮草不至,大军倾覆,失朔边五郡,你我都将是大庆朝的千古罪人!”
“可——”他还想再说,却也知道军令如山,没有可讨还的余地,只好道:“扬化郡郡尉戴雄——领命。”
“如此,启代靖西将军与数万将士谢过!我需即刻返回全邯郡复命,戴郡尉,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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