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司命的陪伴下,桑榆在昆仑山又待了两个月,直到他的身体能短暂地支撑他离开昆仑山,司命才在桑榆的催促下回了上天庭,处理这几个月来积压在司命殿的繁杂事务。
从上次在司命面前哭过一场,两人就心照不宣,再没提过关于明沧的任何话题。即便如此,午夜梦回时,桑榆还是会梦到在冥府初次见面时,他在一群青面獠牙的恶鬼包围下,被明沧一只手压制着动弹不得的画面,梦里的明沧面上挂着笑,下一瞬便提起长刀向自己砍过来了。每到此时,桑榆便要惊醒,一身衣裳被冷汗浸湿,心口紧锁一阵疼痛,然后辗转反侧再难入眠。
只是一场噩梦罢了,桑榆这样告诉自己。
这日下午,昆仑山上空阴云密布,桑榆早早收了话本子躲回山洞,果然到了夜间开始狂风大作,瓢泼骤雨倾盆而至。桑榆躺在床上昏昏沉沉,闪电刺眼的光亮透过洞口,刺眼的白光映在眉眼间,桑榆微微皱起眉,在被褥间不安地挪着脑袋。沉闷的雷声像是重重击在他的心上,让他一阵一阵地喘不上气。
挣开迷蒙双眼,正对上一双熟悉的眸子。
“你怎么又来了......”桑榆意识不清,眼睫轻轻地扑闪两下,眉间愁绪不减,极轻地看着那双冷冽又隐隐掺杂着一丝别样情绪的眸子,呓语道:“先别急着杀我,你能不能,先陪我说说话。”
桑榆略微歪了下身子,错开那道越发深沉的眸光,只看他垂落到床边的衣裳,他看到那人坐到床边,一只修长的手朝他颈间探来。
在梦里也还是没商量吗,桑榆悲哀地闭上眼。
与过去的每一个噩梦都不同,这次桑榆等了很久,明沧却迟迟没动手,只在他耳边轻轻经过,便要收回去了。
轰——又是一声惊雷,桑榆肩膀微不可见地抖了抖,本能地抓住还未来得及离开他的修长手指,往被褥间缩了缩脑袋。
“大荒山的雷雨总是来势汹汹,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习惯。”
桑榆整张脸几乎埋在被子里,只有一只手紧紧攥着明沧的手指,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模糊不清,明沧却将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
“匡月说,你每天都来看我,可为什么我从来没见到你呢?原来你不想见我......雨下得这么大,我快要看不清路了。”
“我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你才能不那么讨厌我?你知道吗,你真的很讨厌,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和我多说,你只想杀我,我真的很难过。”
“我想了想,你真的是一个很麻烦的人,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再来了......”
他说地语无伦次,言语并不犀利,情绪并不高昂,透着平平淡淡又无可奈何的忧伤,明沧竟从那不成句读的言语间生出一丝感同身受的难过来。
外头又是雷声滚滚,明沧扬手使了个法诀,一切雷雨声和风声通通被隔绝在外,他斜坐在床边垂首看着渐入酣睡的桑榆,深邃的眉眼尽隐在黑暗中,越发晦涩不明,他大手覆上桑榆嫩白的手,抽出被紧握的手指,倾身在桑榆额角轻轻印下一吻,语气轻柔至极:“你要为那根红线负责,不许讨厌我,不许拒绝我,也不准怕我,即便是在梦里也不行。今天的梦话,我可以当做没听到......”
桑榆早已彻底陷入沉睡,听不见,也给不了任何回应,明沧如往常一样,在桑榆身边安安静静地盯着他看了半宿,转身没入雨幕。
明沧带着水汽回到别墅里,十分烦躁地往沙发上重重一躺,一种掺杂了挫败、不甘、委屈、愤怒的复杂情绪在心底越烧越烈,他实在是不能明白,事情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呢?上次见面时,桑榆那双像受惊的小鹿一般的眼睛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如今桑榆在梦中都在说着讨厌他,还让他以后不要再来了!
连偷偷来见都不被允许了吗?他解释了那么多遍,桑榆为什么不相信他?为什么连补救的机会都不愿意给他?现在应该怎么办?明沧甚至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他真的是一个很坏的人吗?桑榆怎么能这么怕他呢?连在梦里碰上他都是噩梦缠身。
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冥主大人,此刻却无计可施,像个得不到糖果的孩子一般急得团团转。
*
暴雨过后,昆仑山好似笼罩在新鲜的水汽里,这日阳光正好,桑榆又抱着匡月给他的话本子,坐在藤椅上发呆。
他伸出左手,盯着指尖迎着光左看右看,最终叹道:“真的是梦吗?”
毕竟自从回到昆仑山以来,桑榆总是做噩梦,昨夜那握在手里的触感不可谓不真实,暴雨下了一整夜,他却睡得天昏地暗,连睁眼看看的力气都没有。
会不会是明沧真的来看他了?桑榆努力回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他昨天夜里到底说了些什么话了。
阳光忽然被遮住,桑榆的心蓦地一动,手掌缓缓下落,露出一张带着温和笑意的脸来。
“冥主大人?”
心有所想,即刻便有所见,桑榆不由得紧张起来,小心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这般温和的表情在那张冷峻的脸上,莫名有些违和突兀。
“我来看看你。”明沧面上那诡异的温和笑容依旧,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柔。
桑榆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生出一个堪称荒谬的想法——这张冷峻不羁的脸,这种笑意温柔的表情,这种轻言细语的语气,大概是不应该同时出现的。
“怎么不说话了?”明沧走近一步,“嗯?”
“你别动!”桑榆忽地起身,侧过半个身子,按照司命临走时教他的,一字一句道:“你我皆非凡人,那红线并不能左右你的心思,你若是实在看不惯,只管施法遮住就是!我,我已经不欠你什么了!”
明沧微微一怔,面上笑意更深,说出的话却让人如坠冰窟:“可我要杀你啊。”
桑榆霎时瞳孔紧缩,不可置信地望着明沧,他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知道明沧要杀他,尽管已经亲身体会过一遍了,司命也日复一日地耳提面命,可听他亲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桑榆还是被一阵寒意笼罩全身。
他想,就这么死了也好,他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再也不用自责度日,再也不用挣扎苦思地想以后该如何面对明沧了。
桑榆缓缓闭上双眼,不知是临死前的坦然,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桑榆最后看着明沧,那双澄澈的眸子里水光潋滟,没有委屈,没有不甘,甚至连一丝恐惧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桑榆的声音轻轻的,软软的,平静地望向明沧,他要将明沧的表情通通收回眼底,他想知道,一个人怎么会做这么矛盾的事情,一边真诚地道歉,一边肆意伤害,一边偷偷关心他,一边对他痛下杀手。
桑榆想,如果他明白了,下一世是不是就能做个凡人了。
哦,不对,冥主大人向来出手狠辣,他可能没有下一世了。
明沧的表情依旧很别扭,只是浅浅地蹙了一下眉。
“他说他没想杀你的。”
就在电石火光之间,桑榆猛然想起司命对他说过的话,紧紧地盯着面前这个满含笑意却阴冷无比的人,全身上下每一处神经同时警惕起来。
明沧脾气再怎么阴晴不定,性格再怎么扭曲可怖,无数个探视的日夜何时动手不行,非要等到他清醒的时候,他那么不讲道理,自然也不大可能执着于让他死个明白。
到底是谁,一定要借着明沧的名义杀他?这人逼近他时,周身的威压逼人,桑榆知道,即便他现在拼尽全力,也不过只能跑出三丈远,徒劳无用而已。
话本子被捏到变形,细嫩的手指由于用力连指甲盖都在泛白。桑榆眼睫微微颤动两下,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桑榆莫名想到前任月老东锦,此刻还在任劳任怨地替他守着姻缘台。
“你在想什么?”
“明沧”对于桑榆死到临头还能走神非常不满,他步步紧逼,直至将桑榆逼得退无可退,单手覆上桑榆略显苍白的脸,喉间发出恶灵哭嚎般的低语:“被发现了吗?”
“你到底是谁?”桑榆蹙眉躲开那凉的刺骨的手指,对方竟用明沧的脸做出这种令人恶寒的表情,桑榆实在不能直视,垂首拧眉:“别碰我。”
那人一手落了空,被这般嫌弃也不见恼,穷追不舍地捏住他的下巴,迫使桑榆抬头与他对视:“怎么,你竟然不喜欢这副皮囊?”那人发出一声怪笑:“这样也好,干净。”
桑榆下巴都被掐红了,被摸得想吐,却怎么都躲不掉,重怒之下将手中的话本子朝那人身上扔过去:“要杀就杀,何必这般折辱!”
虚假的笑意霎时间变得邪性可怖,狰狞扭曲的表情像是即将冲破禁锢的恶魔,阴森冰冷的手指滑落桑榆的脸颊,以迅即之势快准狠地扼住脆弱的咽喉,渐渐向内收力。
一声轻响,桑榆似乎听见自己的骨头被捏碎了,求生本能支使他双手缠上那人的手腕,拼尽了吃奶的劲儿也没能呼吸到一丝一毫的空气,死到临头也不知怎么想的,桑榆伸手去挠那人的脸,身体里的空气逐渐被耗尽,桑榆头脑发涨,眼睛控制不住地洇出泪痕,挠向那人的手也像小猫挠痒那般绵软无力。
真是对不起了,桑榆想着,如果他死了,东锦可能会被钉死在月老的职位上直到人间不需要月老为止了,明明东锦非常不愿意与姻缘台有任何关系。
明沧啊,不要再去吓唬他了。
“怪不得他对你如此觊觎,这样完美的炉鼎,几千几万年也难出一个,那样自私霸道的人,岂会轻易放过。”那人忽而松手,居高临下睨着他,说:“好东西自然不能浪费,不如,你献祭于我,我替你杀了那些觊觎你的人,怎么样?”
桑榆因脱力倒在地上,捂着胸口剧烈咳嗽,大口大口地呼着气,然而他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更多的是愤怒。
“咳咳!咳咳!”桑榆缓过半口气儿,虚虚地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胡说八道些什么!”
“什么东西?”那人阴毒地笑着,“胡说八道?”
那人忽然化成黑雾一样的东西,黏黏糊糊地贴着桑榆,鬼魅一样的声音浮在半空,钻进桑榆耳中。
“你身上有他的气息,你竟然帮着那个自私自利的狗东西!那你就去死吧!”
音调忽然拐了几个急弯,最后一句尖锐得像利刺一样刺进桑榆耳中,呼啸的风声从耳边疾驰而过,那团黑雾在空中盘旋缠绕,紧接着如利剑一般直直向他面门袭来。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霎时间狂风骤起,转瞬间将周围绿茵摧残成枯枝败叶,桑榆甚至来不及多想,几分钟之前那种濒临死亡的窒息感再次席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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