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这是要彻底斩断我们林家的后路啊。”
林府内,林怀钰抬手捏着酸痛的眉骨,他那日晕倒后患上了严重风寒,至今尚未大好。
可林家如今需要他站出来主持大局,他只得强撑着。
“没想到祖父为君尽忠数十年,最后还是没能逃过被猜忌的结果。我们林氏一族奉着‘清直淡泊’的族规,何曾做过对不起君王与百姓之事?陛下怎么能——”
一位小辈义愤填膺地开口,被林怀钰截住话锋。
“尧晟,不可胡言。”
林怀钰扫过正厅内的众人,道:“君主做出怎样的抉择,为臣者不得妄议。”
少年还想说反驳,被一旁的父亲制止:“如今林家正在风口浪尖上,吾辈应当更加注意言行。”
少年闻言只得作罢,攥起拳头,但憋得面容都红了。
其实他的话道出了林家所有人的心声,其他人却是敢怒不敢言。
谁都说不准林府是否隔墙有耳,此刻的情势不容继续恶化。
林怀钰拧着眉,从桌上的沉香木匣上移开眼,郑重道:“诸位,到了该做决定的时候了,究竟要不要救族长?”
在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坚定地异口同声道:“救!”
“族长操劳一生,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在晚年还要遭受流放之苦。”
林怀钰朝他们躬身行礼,这一次他是以人子的身份替林岱渊道谢:“多谢诸君大义相救,我这便进宫请命。”
“怀钰,务必将族长安然接回来呐。”
其中一位长辈趋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话间分量极重:“此次我们林家折损惨重,怎么说也要保住人。”
“留得青山在,来日便有起复的可能。”
林怀钰怀抱沉甸甸的木匣,颔首道:“是。”
马车随即急匆匆驶入宫中,马蹄踏起一阵飞尘。
成帝的圣旨确乎覆水难收,但林家有着先帝御赐的铁券丹书。
有铁券丹书庇护者,便是死罪也可以免除,遑论流放罪。
以帝王旨意抵消帝王旨意,这是林家最后的底牌。
林怀钰身着官袍,衣袍随风猎猎飘动,步步压着千斤重量,径直来到御书房外。
不同于上一次的张皇,男人眉目间是破釜沉舟的坚毅。
他进宫的消息,早在他踏入宫门的那一刻,就已经有人抢先将消息上达成帝。
成帝就站在书房门内,听着他的动静。
男人在丹陛前跪下,长臂将木匣高高举过头顶:“昔年林家先祖政绩斐然,承蒙先帝恩赐铁券丹书,可保林家后人度过一次死劫。”
“今时臣想以此书,换取家父安享清平晚年,还望陛下成全。”
林怀钰长声喧呼:“恳请陛下免去家父流放之刑,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以报陛下恩典。”
其实只要拿出铁券丹书,主动权就已经在林怀钰这边。
面对先皇的旨意,成帝无有拒绝的可能。
或者说,成帝本就是存了心思要逼林家耗掉这一次绝境逢生的机会。
为达成目的,成帝必会顺水推舟。
书房的门从内推开,成帝从中走出,示意夏邑上前回收铁券丹书。
“林中丞,平身吧,”成帝检查完铁券丹书的货真价实后,一脸宽容,仿佛让老丈人流放的事并非他定下的,“你随夏总管,一同去诏狱接林阁老……林大人回府吧。”
即便有铁券丹书作保,经此一事,沾染污名的林岱渊也无法保住阁老的位置。
林怀钰听出他停顿处的意思,眸光闪了闪,道是。
*
通往宫外的必经之路,钟晏如等着林怀钰与林岱渊的身影出现。
不多时,两人走到他的面前。
林岱渊变得愈发清瘦,颧骨突起,瘦得脱了相。
老者裸露在外的肌肤看不出有明显受伤,但手腕处有一圈极深的红紫色勒痕。
在他打算行礼前,钟晏如扶起他。
因为离得近,钟晏如发现他的手指已无法伸直,在风中不停地颤动。
觉察到钟晏如的目光落在何处,林岱渊有意将手往衣袖中蜷,想要掩藏自己的狼狈。
那些酷吏还是对他用了刑。
“祖父。”钟晏如百感交集,良久说不出下一句话。
男人的龙钟之态,如同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利剑。
即便钟晏如因皇后一事对他存有怨恨,此刻也没法不心疼他。
“……您受苦了,怪我无用,护不住您与林家。”
隔墙有耳,再多的心里话不得抒发。
或许是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坚毅如林岱渊,同样有着柔软的触动。
往日端肃的面容温和许多,对苍白脆弱的少年道:“若瑜……你一人在宫中,务必珍重。”
林家权势的溃散,对钟晏如来说何曾不是巨大冲击。
这次是文字狱,下次不知又会是怎样的构陷算计。
林岱渊身在诏狱内,心中却已摸准君王对林家的态度。
君王想要集权,想要唯我独尊。
林家是他开刀立威的首选。
一刀已经辟出豁口,之后只会变本加厉。
如此一来,失去庇护的钟晏如或将落入艰险窘境。
但愿那位能够念在少年是他子嗣的份上,不要对少年下手。
林怀钰在一旁看见祖孙俩执手相劝的场景,鼻头发酸,别开脸去不忍看。
“好,”钟晏如颔首道,“祖父回去后切莫忧思,先把身子将养好,才是最要紧的。”
林岱渊连声道好。
“好孩子……”他动了动唇,最终没说出旁的话。
随后,林岱渊退开距离,又恢复了往日的肃正。
“走吧,”他侧首对林怀钰说,“我们回府。”
午后风起,钟晏如目送二人走出宫门,直至看不见,他仍伫立在原地不动。
少年的发梢随风飘逸,明明处在青天白日,他的侧颜却如蒙暗室。
夏封悄悄打量着他,总觉得对方此次有了求生之志后,整个人变得愈发叫人捉摸不透。
“殿下,回去罢。”夏封请示道。
“嗯。”少年收回眼,朝高墙深宫内走去。
回到他熟悉又陌生的金笼。
*
翌日早朝,消失数日的林岱渊再次出现在众官员眼前。
成帝在昨日又追加了道圣谕,革去林岱渊的阁老之位,保其资政大夫的品阶。
资政大夫,正二品文散官,空有其名,却无实权。
然观前阁老神态,他仍旧宠辱不惊,仍旧一丝不苟,仿佛从未遭受不测风波。
但在开朝后,男人率先出列,道出令众人大吃一惊的请求。
“承蒙圣恩,臣得以居要职已久,得已施展抱负,酬谢百姓。然臣如今志已尽,决政之心耐乏,气力将穷。故而提请致仕,还望吾皇恩准,感激不尽。”
林岱渊如今不过是知天命的年岁,古往今来,多少能人都是在这个岁数继续向上攀登。
突然致仕,实在叫人觉得惋惜。
但朝上诸位混到现今的官职,哪个不是人精。
联想到林岱渊这几日大起大伏的经历,便能想通。
林老这是暂避风头,以退为进,未必不是明智之举。
成帝面上亦闪过几分讶异,随即出言挽留:“林大人虽一时失言,但已知错悔改,善莫大焉。在朕心中,你仍是我朝股肱,当真要就此致仕吗?”
林岱渊再次坚定道:“多谢陛下,但臣去意已定。”
“也罢,爱卿决意如此,朕也无法苛求。”成帝轻叹了声,摆手批准。
君王此刻又表现出海量的宽容:“择日朕在宫中设下宴席邀百官,为林大人庆贺摆脱案牍之劳形。”
“多谢圣上给臣此等殊荣。”林岱渊深深躬身,敬谢皇恩。
下朝时,诸多领受过林岱渊教诲的官员纷纷围上来,与其作别。
林岱渊一一与他们拜别,周身尽显名士风流。
桃李遍布天下,说的大抵就是这般人物。
一直在旁等待人散去,朱笏方才趋前,对着林岱渊作揖:“阁老。”
若说旁人还以旧称唤他,是存了尊敬的心思。
眼前这位将他拉下水的人,只会是借机嘲讽他的落败。
林岱渊往边上避了避,说:“我如今一介白衣,如何敢受朱大人的礼。”
“阁老闻道在朱某之前,便是朱某的老师,某向师长行礼,合乎情理。”朱笏脸不红心不跳地解释。
林岱渊素来不屑与他多言,冷淡道:“若无旁的事情,朱大人请恕我失陪。”
“阁老何妨猜猜,下一任台阁宰相会是谁?”
“得你金口嘉许之人,在陛下面前总归能多几分青眼。”
“朱大人恐是贵人多忘事,我已退离庙堂,不欲干涉朝事。”林岱渊端的是滴水不漏,一口回绝。
朱笏微眯起眼,眼角眉梢冷下来:“阁老未免太古板。”
言下之意,怪不得会失去君心。
“朱大人肯称我一声师长,那我便送你一句忠告。”
林岱渊:“切莫五十步笑百步,来日你的下场未必会比今日的我要好。”
“是吗?”男人不以为意地笑笑,“那便请阁老拭目以待。”
*
出乎文武百官意料的是,在他们提出擢选新一位阁老时,成帝却沉默不语。
“内阁人才济济,诸位爱卿协同朕已然能够决策政务,阁老一职并非必要,”良久,他说出自己的考量,“依朕的意见,不必急于擢选新阁老。”
素来,阁老总领内阁,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在场官员只要是思进取的,无人不神往。
阁老的设立从始皇帝开国,直至现今,从未间断过。
谁承想,成帝竟然生出想要架空阁老之职的想法。
没有了阁老从中归纳,六部的折子将直接上交给君王处理。
君王将要面对更加繁重的政事。
但与此同时,阁老所掌握的权力亦转移至皇帝手中。
六部间相互掣肘制衡,再没有冒尖的人。
众臣面面相觑,最终是朱笏率先出列:“陛下圣明。”
有了这位领头羊,诸君于是人云亦云地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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