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临安府的夜色中疾驰，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急促的隆隆声，一如赵聃此刻纷乱的心跳。他几乎是冲进了宰相府，门房见是常来的七皇子殿下，且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阴沉，不敢阻拦，连忙躬身引他入内。
他风风火火地穿过廊庑，直奔常昀的书房。然而，刚绕过一片翠竹掩映的假山，就听到前方凉亭里传来女子兴奋又压低的谈笑声。其中那个声音格外活跃、带着点娇俏的，正是常昀的二嫂马明晞。另一位声音温婉些的，是他的大嫂于静姝。
赵聃下意识想避开，却冷不丁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快看快看！最新一期的《内探录》！”马明晞的声音里充满了发现宝藏的激动，几乎要手舞足蹈，“我就说这《内探录》是临安第一妙物！真是敢写敢登！‘将门虎女示爱新方式？韩小姐强吻七皇子实录！’我的天爷，这标题……这内容……啧啧啧！”
于静姝似乎有些迟疑，声音温柔带着担忧：“这……写得是否太过详尽了些？韩小姐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七殿下也……这让他们日后如何自处？”
“哎呀大嫂，这你就不懂了！”马明晞的语气俨然已是《内探录》的忠实拥趸，“这才是真性情！我往日只觉得韩家妹妹英气，没想到竟是如此泼辣大胆的真英雄！佩服！真是佩服！”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却更显兴奋：“我听说啊，韩府今日可不平静！韩老将军雷霆震怒，但咱们这位韩小姐，愣是半步不退，据理力争，极力维护七殿下，说‘此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与殿下无干’，还说什么‘心之所向，九死不悔’！听听！这是何等气魄！比那些扭扭捏捏的闺秀强了千百倍！”
于静姝听完一阵惊叹二弟妹的消息之灵通，马明晞听完还觉得洋洋得意。
亭子外的赵聃，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僵硬。马明晞这狂热粉丝的赞叹语气，比任何嘲讽都让他无地自容。
福妞……为了他，不仅承受了父亲的怒火，还在外人眼中变成了“泼辣大胆”、“真英雄”？而这“美名”，竟是他间接造成的！一股更深的、火辣辣的自责灼烧着他的心肺。
就在这时，马明晞一抬眼，恰好看到了月光下僵立如雕像的赵聃。她非但没有收敛，反而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活的新闻人物，脱口而出：“呀！七殿下！” 那语气里的好奇和兴奋几乎要溢出来。
于静姝也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轻轻拉了一下马明晞的衣袖，面露尴尬和担忧，温婉地行礼：“殿下。”
赵聃猛地回神，脸上火辣辣的，在马明晞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闪烁着八卦光芒的注视下，他感觉自己就像《内探录》上那个被剖析得一清二楚的可怜虫。他再也待不下去，仓皇地一摆手，连平日惯有的插科打诨的掩饰都忘了，声音干涩：“……找叔澈。”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快步走向书房的方向，身后似乎还能感受到马明晞那兴致勃勃、意犹未尽的目光。
赵聃一屁股瘫坐在常昀对面的椅子里，抓过常昀手边的茶壶，也顾不上斟茶，直接对着壶嘴狠狠灌了几口凉茶，才喘着气，哑声道：“完了，叔澈，全完了……福妞她……她跟她爹吵翻了……都是为了我……那该死的《内探录》！”
他语无伦次地将马明晞的话复述了一遍，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我现在该怎么办？写得那么细！现在全临安都知道了！韩世忠肯定想劈了我！福妞的名声……我……我真是害死她了！这《内探录》为了销量，简直毫无底线！”
常昀静默地听着，案上，正放着那份惹祸的《内探录》。他的手指修长，此刻正用力按在那耸动的标题上，指节微微泛白。
等赵聃发泄完，常昀才抬起眼，眸光冷冽如寒潭。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后的平静，却比怒吼更令人心惊：“我原以为……”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用词，又像是在压下翻涌的怒意。
“长生库一事，其报道虽手段取巧，煽动人心，但终究触及民瘼，数据也算详实，让我以为……她至少尚有几分济世之心，不过是用错了方法。” 他的目光扫过报纸上“闻莺”的署名，仿佛那两个字都带着毒，“如今看来，是我想错了。大错特错。”
赵聃红着眼眶抬头看他。
常昀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是极致的失望与鄙夷：“为了那点销量，竟将闺阁女子的清誉、皇室颜面当作街头巷尾的谈资，肆意渲染，详尽至此，与扒人墙角的宵小何异？此举与插标卖首有何区别？不过是为了博人眼球，哗众取宠！”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彻底否定了之前因长生库报道而产生的一丝动摇：“我之前竟还……” 他话没说完，但那份自我怀疑和因此而来的更深的恼怒，清晰可辨。他亲自挑选插钗礼金钗时那一点微妙的、基于才认可的好奇与探究，在此刻显得无比讽刺。
“叔澈，”赵聃的声音带着哽咽的绝望，“我现在该怎么办？福妞她……”
常昀深吸一口气，强行将注意力从对《内探录》及其掌事人的极度厌恶上拉回，看向痛苦的好友，语气依旧冷静，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此刻，韩小姐最需要的是什么？”
赵聃茫然抬头。
“不是你的自责，也不是你在这里抓狂骂那《内探录》。”常昀的目光锐利，却不再提容南兮半分，仿佛那已是一个无关紧要、且令人不齿的名字，“她需要的是你的态度。你的勇气。你若此刻去韩府，虽可能面对韩老将军的怒火，但至少表明你愿与她共同承担。这份担当，或能慰藉她一二。”
“我……”赵聃嘴唇翕动，那句“我去”在舌尖滚了又滚，最终还是被巨大的恐惧和顾虑压垮，“我不敢……叔澈，我现在去，只会让韩世忠更生气，会把事情弄得更糟……我……我不能……”
常昀看着他这副样子，沉寂了片刻。他了解赵聃的枷锁。他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现实得残酷：“既然如此，那就等。等风波自己平息。舆论热点，五日必换。只是……”他顿了顿，看向好友，眼神里是洞悉一切的清明，“在此期间，福妞要承受的所有非议，你都得受着。这是你选择‘不敢’的代价，也是《内探录》种下的恶果。”
这话像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在赵聃心上，让他脸色惨白如纸。
常昀移开目光，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里染上一丝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嘲弄：“下月，我与那容家女的婚期便到了。”
赵聃抬头，眼中的悲伤逐渐变为通透，“叔澈，这容家女报道虽无底线，但我觉得你和她还挺般配，难得出现这样的女子能让你好奇又无奈，这便是一份感情好的开始。”
常昀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毫无笑意的弧度：“人生之事，十之**，岂能尽如人意，尽由己主？便是你我也不能。不想娶的，避不开。想护的，护不住。你就不用安慰我了。” 这话里，既是对赵聃处境的感慨，又何尝不是对自己被迫联姻、且对方竟是如此一个“毫无底线”之人的无奈与厌憎。
赵聃见常昀不认同，便没有多说，只是心里在想，‘那我们走着瞧瞧吧’。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两个身份尊贵的年轻人都感到了那无形巨网的束缚和深深的无力感。
良久，赵聃猛地握紧了拳头，眼底那丝惯常的慵懒和玩笑彻底褪去，被痛苦和屈辱点燃，化作一抹锐利和不甘的火焰。他看向常昀，常昀也正看着他，两人目光交汇，无需多言，却达成了某种坚定的共识。
“叔澈，”赵聃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份被逼到绝境后的狠劲，“我们要变得更强。”
强到足以拒绝想拒绝的，掌控能掌控的。强到让《内探录》之流，再也不敢将他们的私事当作儿戏贩卖！
常昀微微颔首，眼神沉静如水，却比任何时候都冷硬：“自然。”
窗外，夜色正浓。而某些刚刚萌芽的好感，已被彻底扼杀，转而化为更坚定的疏离与对抗的决心。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