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天光未透,栖梧宫已醒了。温招坐在镜前,由魑惊梳妆,铜镜映出的脸依旧清冷,眼底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郁。
魑惊将最后一支素簪插入发髻,动作停下,如同融入背景的影子。
温招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镜面深处,声音不高,带着晨起的微哑:“去查林府西苑,万氏的状况。所有看守,摸清底细。当年经手换子的人,掘地三尺,寻其下落。”
“诺。”魑惊的声音平板无波,身影微动,已从镜中淡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殿内只剩下温招一人,对着镜中那张过分冷静的脸。
铜镜映着温招清冷的侧影,殿内空寂无声。魑惊离去的气息尚未散尽,一丝极淡的墨香已随着她指尖的动作在空气中氤氲开来。温招起身,走向靠窗的紫檀书案。
案上素纸铺陈,镇纸压着边角。她执笔,蘸墨,动作平稳,不见丝毫犹豫。笔尖悬于纸面,墨迹将落未落。
林静姝那张绝望的脸,万氏被囚深院的惨状……这些杂乱的碎片在她脑中沉浮。
虽说阮时逢宫外备好的一切,那条看似唾手可得的生路,此刻却显得过于单薄。她需要时间,需要解开林静姝带来的这团乱麻。
更需要,替那个早已消失在时光里的小女孩,抓住一次微茫的可能。
笔尖落下,墨色在素笺上洇开,字迹清瘦峻拔,带着她一贯的冷冽:
“阮大人:
宫外诸事,暂缓。栖梧宫外,耳目甚杂,林府亦有异动。待尘埃落定,再行定夺。一切如常,勿露痕迹。”
她停笔,审视着那寥寥数语。推迟,意味着风险,意味着要在漩涡中心多停留一段未知的时日。可林静姝和她口中那个被锁在深院熬干的万氏,像冰冷的钩子,扯动了她心底最深处那根锈死的弦。
她的娘亲,李婆……那些留不住的身影在记忆深处一闪而过。这一次,或许能抓住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缕微光。
温招将信笺折好,封口。信笺封口的火漆尚未完全冷却,温招已从案边暗格里取出一张薄如蝉翼、色呈土褐的纸。土火纸,遇血则燃,燃尽无痕。
她指尖在发间素簪尾端轻轻一划,一道细小的血口出现。殷红的血珠沁出,被她毫不犹豫地按在土火纸中央。
血珠触纸,并未晕开,反而如同活物般被纸面瞬间吞噬。土褐色的纸面骤然亮起一层诡异的暗红微光,仿佛底下有火炭在烧。温招面无表情,手指翻飞,动作快而精准,血珠为核,暗光流转的薄纸在她指间迅速折叠、压紧。
一个不足三寸高的纸人雏形在她掌心成形。那暗红的光在纸人内部脉动,如同心脏搏动。
温招垂眸,将封好的信笺放在纸人旁边,声音低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送去司天监,阮时逢。”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她指尖在纸人头顶极其轻微地一按。
“噗。”
一声极轻微的、如同烛芯爆裂的细响。纸人空洞的头部位置,两点幽暗的红光骤然点亮,像是骤然睁开了眼睛。它僵硬地转动了一下用纸折出的脖颈,两点红光锁定了案上那封薄薄的信。
温招收回手,指腹的血口已凝成一道细线。她静静看着。
纸人动了。它以一种非人的、关节僵硬的姿态,从她掌心“站”了起来。细小的纸臂伸出,抱住那封对它而言显得过于宽大的信笺。动作笨拙,却异常稳固。
它抱着信,从案几边缘一步踏出,坠向冰冷坚硬的地砖。
没有落地声。
在它即将触及地面的瞬间,那土褐色的纸躯边缘腾起一缕极淡的青烟,整个身体如同投入熔炉般无声地燃烧起来。没有火焰的形状,只有一层飞速蔓延的、炽白的光膜将它和信笺包裹其中。
光膜一闪即逝。
案几之下,青烟散尽,只余下一点极其微小的灰烬,被窗外涌入的晨风一吹,便彻底消失无踪。仿佛从未有过什么纸人,也从未有过那封染血的信。
土火纸人抱着信,坠入殿内阴影。
它没有落地。那点幽微红光在纸片头颅里闪烁,如同两点凝缩的鬼火。细小的纸脚踩上冰冷地砖,无声无息。
它开始移动。关节僵直,动作带着非人的顿挫,每一步却异常稳固。它抱着对它而言过于巨大的信笺,穿过空旷大殿的阴影,避开稀薄晨光照射的区域。
殿门紧闭,门缝狭窄。纸人停在朱漆门槛前,两点红光在门缝的黑暗中闪了闪。下一瞬,它扁平的身体仿佛失去了厚度,紧贴着地面,如一片被风吹起的枯叶,无声无息地从门缝最底下的空隙滑了出去。
栖梧宫外,宫道漫长空旷,青石铺就的路面在晨雾中泛着湿冷的青光。纸人紧贴着墙根最深的阴影前行。
它速度不快,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达目的不休止的执拗。偶尔有早起的宫人提着水桶或食盒匆匆走过,脚步带起的风几乎要掀翻它。
它便紧贴住冰冷粗糙的宫墙砖石,两点红光微弱地亮着,如同蛰伏的虫,直到那脚步声远去,才继续抱着信,一瘸一拐地向前。
纸人贴着宫墙根,在青石缝间挪移。晨雾湿冷,两点红光幽微如烬。它绕过扫洒宫人扬起的污水,避开侍卫铁靴踏过的石阶,像一片被遗忘的秽物,固执地爬向皇城西北角。
司天监。
朱漆大门紧闭,门前两尊石兽沉默。纸人停在兽爪投下的阴影里,头颅的红光对着紧闭的门缝闪烁。它伸出细瘦纸臂,指尖触到门缝底部。
没有推动。它太薄,太轻。
纸人停顿了一瞬。头颅红光暗了暗,仿佛在思考。随即,它整个身体骤然塌缩,薄如蝉翼的纸片紧贴地面,顺着门缝下那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挤了进去。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光线陡然昏暗,空气凝滞,弥漫着陈旧木料、干燥草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金属锈蚀的微腥气味。高大的木架顶天立地,堆满蒙尘的卷宗、褪色的罗盘、奇形怪状的铜器。阴影在角落堆积,浓重得化不开。
纸人扁平的身体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重新“站”起,恢复那不足三寸的僵硬人形。两点红光扫过这巨大、拥挤、死寂的空间,锁定了更深处一张堆满杂物的长案。
案后无人。只有一盏孤灯,豆大的火苗在琉璃罩里跳动,勉强照亮桌角堆积的星图和散落的算筹。
纸人抱着信,开始移动。它穿过地上散落的卷轴,绕过倾倒的青铜日晷,动作依旧顿挫,却目标明确。两点红光在昏暗里划出断续的轨迹。
它终于来到长案下。仰起纸折的头颅,红光直直照向案面。太高了。
纸人静立片刻。它忽然抬起一只纸脚,踏在桌腿雕花的凹陷处。细小的关节扭曲着发力,另一只脚跟上。它开始向上攀爬。动作笨拙得可笑,纸片摩擦着木头,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爬到一半,案后阴影里传来一声极低的咳嗽。
纸人动作猛地僵住,头颅的红光瞬间熄灭,整个纸躯紧贴在桌腿雕花缝隙里,与深色木纹融为一体,死物般沉寂。
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一双黑色软底布靴停在案前,袍角拂过地面微尘。
阮时逢俯身,从案下阴影里捡起一支滚落的青铜卦签。他直起身,目光随意扫过桌面,掠过散乱的星图,掠过那盏孤灯。
掠过桌腿。
他视线似乎在那片与深色木纹融为一体的土褐色上停留了一瞬,又似乎没有。他神色如常,仿佛只是看一件寻常家具,伸手拂去袍角沾染的一点灰尘。
他拿起灯罩,用一根细长的银签,轻轻拨了拨灯芯。
火光跳跃了一下,室内光影晃动。
就在这光影晃动的瞬间,那紧贴桌腿的纸人动了。两点红光猝然亮起,纸躯借着光影掩护,猛地向上一窜,攀上桌沿,再一滚,无声无息地落在那堆散乱的星图之上。
它暴露在灯下。
阮时逢放下银签,目光终于落在这不速之客身上。
阮时逢的目光落在星图上那个抱着信笺的土褐色纸人身上。两点幽红在纸片头颅里亮着,直勾勾对着他。
空气凝固了一瞬。
“……”阮时逢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默默放下拨灯芯的银签,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袖口。
纸人抱着信,一动不动,红光幽幽。
阮时逢深吸一口气,动作极其缓慢地,朝那纸人伸出了两根手指。指尖悬在纸人上方一寸,停住。他眉头微蹙,像是在进行某种复杂的推演。
纸人依旧不动,红光稳定。
阮时逢的手指又往下探了半分。停住。他侧了侧头,换了个角度观察,仿佛在研究一件稀世珍宝的结构。
纸人还是没动。
两根手指终于小心翼翼地,捏住了纸人那薄得几乎没有厚度的纸片肩膀。
纸人被他捏着肩膀提了起来,悬在半空,两条纸腿僵硬地垂着,怀里的信笺跟着晃了晃。两点红光依旧执着地对着阮时逢的脸。
阮时逢把它拎到眼前,凑近了仔细看。鼻尖几乎要碰到那土褐色的纸片。他甚至还伸出另一只手,极轻极轻地,用指尖戳了戳纸人的肚子。
纸人毫无反应。
阮时逢的眉头舒展开,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眼中闪过一丝孩子般纯粹的惊奇和……兴奋。
“啧。”他低低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叹,拎着纸人晃了晃,“还真是个……活的?”
纸人被他晃得怀里的信笺差点脱手,两点红光急促地闪烁了两下。
阮时逢立刻停手,像是怕把它晃散架了。他捏着纸人肩膀,把它重新放回星图上,动作堪称轻柔。然后,他屈起食指,带着点好奇,在纸人那折出来的、没有五官的“脸”前,极快地、轻轻地弹了一下。
啪嗒。
声音微不可闻。
纸人被他弹得整个纸躯往后一仰,差点从星图上翻下去。它手忙脚乱地抱紧信笺,两点红光疯狂闪烁,像是在表达无声的抗议和控诉。
阮时逢看着它笨拙又努力稳住身形的样子,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在空旷死寂的司天监内格外清晰,也格外不合时宜。
他立刻意识到失态,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只余下一双眼睛弯着,笑意还未完全褪去。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板起脸,但眼角眉梢依旧残留着那点被这诡异小东西逗乐的痕迹。
他伸出手,这次目标明确,是它怀里紧抱的那封信。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阮时逢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未散的笑意,手指捏住信笺一角,试图抽出来,“知道你是良妃娘娘派来的小玩意儿,乖,把信给我。”
纸人死死抱着信笺,两点红光警惕地盯着他,纸片手臂抱得更紧了,一副誓与信笺共存亡的架势。
阮时逢拽了一下,没拽动。
“嘿?”他挑眉,另一只手也加入了“战斗”,两根手指捏住纸人另一边肩膀固定住它,再用力一抽。
嘶啦……
信笺被顺利抽了出来,但纸人一条细瘦的纸臂,因为抱得太紧,被信笺的边缘带得撕裂了一小条,软塌塌地垂了下来。
纸人僵硬地低头,看着自己“断掉”的手臂,两点红光似乎都黯淡了一瞬。
阮时逢:“!!!!”
他捏着信笺,看看那条垂落的纸片手臂,又看看纸人那“呆滞”的样子,脸上表情瞬间变得极其精彩,混杂着一点点心虚,一点点尴尬,还有一丝丝“这玩意儿居然还能坏”的荒谬感。
他干咳两声,试图若无其事地展开信笺,嘴里小声嘀咕:“咳……回头……回头给你粘上……”
阮时逢捏着那封薄薄的信,指尖残留着撕下纸人手臂时细微的摩擦感。他瞥了一眼星图上那个土褐色的小东西,它断裂的纸臂软软垂着,头颅两点红光微弱地闪烁,竟透出一种茫然的委屈。
这委屈让他心头掠过一丝荒谬的烦躁。他不再看它,迅速展开信笺。
温招的字迹清瘦冷冽,寥寥数语撞入眼中:宫外暂缓,耳目杂,林府异动。尘埃落定,再定夺。一切如常,勿露痕迹。
“暂缓……”阮时逢低语,指尖在“林府异动”四个字上敲了敲。他抬眼望向窗外,天色灰蒙,司天监高耸的檐角刺破薄雾。
推迟计划,意味着所有布置要重新调整,风险陡增。温招不是优柔寡断之人,林府西苑那个叫万氏的妇人,还有那个被换掉的孩子,竟让她甘愿在这漩涡中心多停留。
他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不知是嘲是叹。指间信纸被无声揉皱,又缓缓展平。不能留。
阮时逢走向角落的青铜香炉。炉内积着冰冷的香灰。他将信纸一角凑近炉口内壁上残留的一星半点的暗红余烬。
嗤。
微不可闻的轻响。一点火星贪婪地舔舐上纸角,迅速蔓延,焦黑的边缘卷曲,吞噬着那些清冷的字迹。火光映着他沉静的眉眼,跳跃着,又迅速黯淡下去。最后一点纸灰飘落香炉深处,与旧灰混为一体,再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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