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拂过营地,带着灶间最后一缕炊烟,唐叶裹了件外袄,正和柱子几人蹲在饭堂后头洗碗。
泡水的碗碟叮当响着,锅边还残留着豆炖豆的香气。她的动作慢了下来,脑子里却翻江倒海——国师凌凤、肥皂、票号、活字印、复式记账……
她脑子里一圈圈盘着,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历史书上的内容。
“要是她真是穿越来的……”她咬了咬牙,“那她是怎么来的?有没有办法回去?
正在出神,一名传令兵快步跑来,朝她抱拳:“唐姑娘,将军请你去帅帐。”
“啊?”她手上一抖,差点打翻水盆。
“将军……叫我?”她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神色惶然。
“不错。”那人笑着,“还说了,请你别耽搁。”
“叶子,你这是要得赏啦!”马义惊喜,“是不是豆炖豆得了将军青眼?”
“快快快,洗干净手,把这身油烟衣服脱了,我这有干净衣裳——”
“别说,咱叶子这几天可立了大功!”程秀娘也一脸欢喜,亲手给她抹了把额角的汗,“说不定将军这回是来封你个‘军中厨王’呢!”
众人七嘴八舌,热闹很,连唐叶自己都有点迷糊了,心想难不成真是去受夸奖的?
唐叶还没来得及换衣裳,手上湿漉漉地,只草草在围裙上擦了几把,就在众人的半推半送中被带走了。
夜色下,帅帐灯火通明。
跟着传令兵跨过门槛,一眼便看见正中主座后那道笔直的身影。男子未着甲胄,只穿深色内袍,袖口隐绣银线,眉眼沉敛,手中正把玩着一根漆黑的狼毫笔,似乎在看手边的竹简,却又像什么都没在看。
“人带到了。”传令兵抱拳。
“退下。”谢珩明头也不抬,声音淡淡。
唐叶站在原地,只觉气氛比夜风还冷,心头的那点“受赏”的妄念顿时被冻得粉碎。
她紧张地搓着指尖,不敢开口。
谢珩明缓缓抬眸,目光从竹简上移开,落在她脸上,静了片刻,才开口。
“你叫唐叶。哪个叶?”
“是。”她咽了口唾沫,声音比蚊子还轻。“草叶的叶…”
“丰州豆腐街的赵家收留过你。”他语调仍不紧不慢,却像是在背一篇早已熟稔的履历,“先是做豆腐,后又进了军营,教人做豆腐,做泡菜、凉茶、豆花饭、豆炖豆……倒是本事挺多。”
“我……”她嘴唇微颤,不知道他想听什么。
“你是不是识字?”裴晗川突然接了一嘴。
“是…”唐叶几乎站立不住,心里如雷大鼓。
谢珩明忽而放下笔,走下主位,一步一步朝她逼近。
“你识字。”
“你能说出气水蒸发、热风降温的法子。”
“而且你做的饭菜很像天香楼。”
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直直扎进她心口。唐叶呼吸急促,脸色发白,脚后跟几乎要贴上帐门,上位者的威压如此恐怖。
谢珩明站定,垂眼看着她,片刻,唇角微微勾了一下,带出一丝说不清意味的笑意。
他语气温和得几乎称得上“安抚”:“别紧张。只是好奇你这等才思……是随你舅舅,还是另有所学?”
唐叶一口气没缓过来,只觉冷汗涔涔,一时竟答不出话来。
裴晗川轻笑着,取来一副笔墨,摆到她面前:“唐姑娘,把你舅舅学艺的铺子名字写下,我不日回乾都,可还惦记你这手艺。”
唐叶僵硬地接过毛笔,手心都是汗。她不会握毛笔,用平时握中性笔的手法抓着,小心翼翼地往纸上落笔。
墨汁晕开,毫毛软塌塌地拖着线条——
“叶……”她勉强写出一个歪歪斜斜的“叶”字,笔锋一顿,又慌慌张张划拉出下一个字。
谢珩明与裴晗川站在案后,看着她用笔的手法,目光落在那张纸上——两个字歪扭扭、东倒西歪,像两条扭打着的蚯蚓,才写两个字就快占满一页纸,而且根本看不出来是不是字。
屋内一静。
片刻,裴晗川挑眉,嘴角抽了抽:“……你这,是写的字?”
唐叶额角冷汗直冒,硬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我不会用这笔……”
谢珩明微微抿唇,沉默片刻,神情愈发莫测。他低头看那字迹,眉头轻轻动了动,像是生生压住了什么情绪,“你舅舅……没教你写字?”
“教了一点。”唐叶小声道,像个做错题的学生。
谢珩明“嗯”了一声,不置可否,伸手拈起那张写得惨不忍睹的纸角,不忍直视。
裴晗川实在没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又故作正经地捂嘴咳了一声。
谢珩明沉吟片刻,忽地抬手从书案上取过一册线装书,随手翻开几页,递到她面前。
“那你识多少字?念。”他语气淡得像风,却字字压得人透不过气。
唐叶接过那书,指尖冰凉,心口怦怦直跳,垂眼一看,封面赫然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翻开的那页,密密麻麻尽是繁体古字,横竖钩撇一通排列,看得她脑袋发胀。
她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呃,舍……嗯,国……给孤独园……”
她根本读不全句,只挑自己认识的念,跳得七零八落,连语序都乱了套。
“……与大……比丘……二百……嗯,佛说……”
裴晗川越听越乐,捂着嘴没憋住,笑出声来:“你这是读经呢,还是数豆子?”
唐叶连忙闭嘴,低头不敢吭声,后背发热的厉害。
谢珩明没有笑,只盯着她,良久,缓缓将那册佛经收回去,随手放回书案上,“识字也是你舅舅教的?”
“舅舅教了一点儿……”唐叶颤抖着开口。
帐中一时寂静,只剩烛火轻轻摇晃,映得那张写着“鬼画符”的纸都似带着几分滑稽。
谢珩明微微抬眼,看了唐叶半晌,怒喝道:“你到底是谁!为何会出现在丰州?
声音突然加大,唐叶一惊,坐到地上。
裴晗川皮笑肉不笑补上一句,语气却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调侃:“你不是乾都人吗?怎么不在乾都好好做菜,千里迢迢跑到边关来教军士炖豆角?”
唐叶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她心口剧烈起伏,像被人按住胸口狠狠揉搓,呼吸都带着痛。脑海里翻滚着一大堆画面——破庙、野果、石膏豆腐、赵富贵、柴房、肚子饿到发昏……还有那一句:“你到底是谁!为何会出现在丰州?”
“我……”唐叶的唇轻颤,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突然滚下来,嗓音发干又哽咽,“我不是故意来的……我一睁眼就在丰州城外……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谢珩明眉头微动,却未言语。
“我那时候饿得快昏过去了,只能找地方藏着,在山沟里捡野果子吃……后来,后来看到有村子才跑过去,结果被人赶出来。”她边说边哭,泪流满面,语速越来越快,像是再慢一步,就会彻底崩溃,“我又怕、又冷、又不知道要去哪……后来遇上赵家,说是收留我,但逼我做豆腐,不给我工钱,还想逼我嫁给赵富贵……”
“我只是、只是想找舅舅……我真的不是坏人,我不想留在这儿,我、我想回家……”她的声音哽在喉咙里,转而嚎啕大哭起来,“我想找我舅舅……可我不知道该去哪找……我又没钱没路……只能、只能留在这儿。”
她说得乱七八糟,却极为真实,情绪终于彻底崩溃,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这些天的委屈、恐惧、挣扎、压抑全都吐了出来。
帐中一片沉默。
谢珩明垂眸凝视她,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是手指缓慢地扣着案面。
裴晗川本来还一脸笑意,此刻也收敛了神色,抬手揉了揉额角,小声咕哝了句:“……不像是装的。”
唐叶蹲在地上,肩膀颤抖不止,泪水打湿了围裙下摆,终于崩断了最后一根支撑自己的弦。
风吹进来,烛火一闪一闪,营外传来军士换岗的沉稳脚步声。
谢珩明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你舅舅叫什么?”
“叶勇……”唐叶哽咽着,“我不知道舅舅在哪……”
她没提穿越半句,但那种突兀、茫然、恐惧、无根的失落,却写在了整个人身上,任谁也看得出。
谢珩明静静看着她,眼神沉了沉,不知在思忖什么,良久,轻声吩咐:“夜深了,你回去歇着吧。”
唐叶木然蹲在原地,半晌才听懂他的逐客令,几乎是落荒而逃地退出了帅帐。
风一吹,她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是冷汗,衣服都湿透了。
帅帐中,烛火跳动。谢珩明目光落在她那串歪歪扭扭的字上,拈起那页纸,轻声道:“叶勇……”
裴晗川沉思片刻,“你信她?”
谢珩明道:“她说了八分真话,剩下两分……找人查查。”
唐叶一路跌跌撞撞回到伙房,脚步发虚,衣摆被风吹得贴在腿上,身上冷得像被人浸进水里,又被火烤干过。
饭堂里灯还亮着,程秀娘,马义几个都还没散去,正围着灶台煮夜汤。见她回来,众人一怔,随即一窝蜂围了上来。
“叶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你哭了?怎么回事?将军骂你了?”
“不是说是去得赏的?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程秀娘一把拉住她的手,摸到她掌心全是汗,脸色当即沉了下来:“将军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不是说将军是个正人君子吗?”马义气不过,压低声音嘟囔,“怎么还欺负女娃?”
“也未必是欺负。”刘正皱着眉,“听说这两天边境紧张,他怕是心烦上头了。唉,叶子胆子小,让她去那么大场面做什么嘛。”
众人七嘴八舌,声音里带着怨气和心疼。
“都别说了。”唐叶终于出声,声音沙哑,“是我自己胆子小,一进那帐篷就慌了神,将军……没骂我。”
程秀娘叹口气,递过来一碗热腾腾的茶,“你要把自己身子顾好,别吓坏了。”
唐叶低头接过,眼眶又红了一圈,却也努力抿唇笑了笑,“我真没事,喝点水就好。”
这时,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
“杜参军!”马义眼尖,一眼认出门外来人。
“送东西。”杜磊笑眯眯进来,手里提着两个沉甸甸的包裹,“将军吩咐的,说是赏给唐姑娘的。”
说着,他将东西放在唐叶脚边,打开一看,赫然是十两银子,还有一本包了黄布的线装书,“将军说,姑娘既识字,那便不该埋没才学。日后有空,不妨常读。”他顿了顿,又笑道,“这可是将军亲口说的原话,我可没瞎编。”
“十两!”马义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将军赏你银子跟撒豆子似的,他是不是看上你啦?”
“胡说八道!”程秀娘拍了他一下,转头看向唐叶,“你把东西收好。”
唐叶刚才在帅帐中,脑子是乱的。
但现在,看到十两银子反而踏实了。有钱,就能离开这儿。
她知道了“天香楼”,知道了“国师凌凤”,那就还有办法,有目标——去乾都,去找天香楼,哪怕是骗也好、靠也好,总有一天,她能找到出路。
“真没事。”唐叶摇摇头,又抬起眼看向大锅,“秀娘姐,咱们的豆芽是不是发好了?”
她走过去揭开角落的竹筐,果然,一盆白生生的豆芽已经窜出了寸许高,顶端带着淡黄的小叶芽,清脆可人。
“这豆子发得挺好。”程秀娘上前一看,眼睛都亮了,“比我之前发的整齐多了,水温控制得不错啊,叶子。”
“天天看着,布也勤换。”唐叶眼底还有些水光。
“我给大家做个豆芽凉面吧。”她抬头望向大家,“拌上凉肉和辣椒。”她顿了顿,又眨了眨眼:“吃完包你们忘记今晚谁哭鼻子了。”
众人先是一愣,随后笑声炸开。
热气重新升腾,灶火亮了起来。唐叶卷起袖子走进厨房,一边筛豆芽、一边调料,那一双哭红的眼睛,悄然泛着光。
唐叶拢了拢袖子,从架子上拿出一把细麦面,又取了早上剩下的一块咸肉,熟练地切成细丝,用冷水泡着豆芽去涩。
“锅里水烧开了没?”她扬声问,嗓音还有点沙哑。
“这儿呢!”马义已经把铁锅刷好添了水,正看火候,“水开得正旺!”
“好。”唐叶点点头,“那就开始啦——面要煮得筋道,水开后下面,煮七分熟就捞出,记得过一遍井水,冰冰的才弹牙。”她回忆着叶勇在厨房煮面的样子,模仿着把面条投入沸水,转身将咸肉丝、豆芽焯水几秒钟,立刻捞起沥干,放入大碗中。
面熟了就立刻投入凉水清洗,洗去粘腻,放到一旁备用。
“凉面最关键的是拌料。”她似乎听到了叶勇在耳边说话,取了一点陈醋、花椒油、酱油、蒜泥和些许糖,又加了红油汪汪、香味扑鼻。
“花椒油一定要滚热滚热的,才香。”叶勇的话还在回响。
她将油提上火炉,一边拿筷子轻轻搅拌豆芽和肉丝,不多时,铁勺里的花椒油“滋啦”一声泼进碗中,辣椒香气瞬间炸开,灶间热气中腾起一股令人食指大动的烟火气。
“好啦!”她将过冷水后的面条拌入豆芽肉丝里,用大筷子翻匀,“一人一碗,今晚吃个痛快!”
“我来盛!”马义第一个凑上前。
“我来切酸萝卜配着吃!”程秀娘也笑着动了手。
一碗碗冒着凉气的豆芽拌面,很快端上了桌。咸香的肉丝、清爽的豆芽、筋道的面条、还有那泼得恰到好处的辣油与蒜香,在这个边关的夏夜里,带来了第一口沁入骨髓的“凉”。
“好吃!!!”
“叶子!你这面,我能吃仨碗!”
“在丰州这地方也能吃上乾都口味!”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气氛热烈起来。原本压在伙房上的那层沉郁终于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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