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府最深处的景致,恐怕比宫城的御花园更胜三分。两株不知年的古松如翠盖擎天,投下的荫翳里,青砖小径蜿蜒通向水榭。风过时,柳丝轻拂水面,惊起几尾锦鲤,荡开的涟漪将倒映的山峦揉碎成青黛色的烟霭。
藤萝架下的连廊飘着若有若无的药香,每一处转角都藏着匠心——或是太湖石垒成的云岫,或是移植自岭南的素心兰。当引路的仆人终于停在临水亭前时,吕亦才发现那位倚栏观鱼的老妇人,发间簪饰与水中波光同样晃眼。
亭中老妇人虽已鬓发如雪,腰背却挺得笔直。青金石色的广袖衫上,金线绣的缠枝莲纹随她抬手动作流淌着暗芒。那支累丝金菊簪在阳光下太过耀眼,反倒让人先注意到她眼角细密的笑纹。
“好孩子,路上辛苦。”韩老夫人声音比想象中清朗。
王炽躬身禀报行程延误之事,侍女接过礼单时,韩老夫人突然朝吕亦袖口扫了一眼,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沾上的炊饼渣还粘在袖缘,此刻正随着山风微微颤动。
“扶春,去唤余掌事带人搬货。” 韩老夫人轻叩茶盏,青瓷发出清越的声响,“炽儿也去盯着,上次可摔了我一对钧窑盏。”
待众人退下,韩老夫人忽然倾身向前。她发间金菊簪垂下的珍珠流苏晃出一片光晕,“你这眉骨……倒像我大哥年轻时。”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腕上的老银镯,上面的“王氏”二字已模糊不清。
“如今王家这些不成器的儿孙啊……”她望着远处忙碌的仆役,嗤笑一声,“六十年前全家挤在茅屋里,大风天还得轮流压着屋顶的茅草。我娘熬胭脂用的还是从药铺捡来的丁香壳。”
茶汤在盏中转出琥珀色的漩涡,“后来我那大哥愣是把三文钱一盒的胭脂,卖进了州府小姐的妆奁。”
韩老夫人银镯突然磕在案几上,“知道他怎么说的?‘这胭脂里的紫茉莉,是照着娘娘们用的方子配的’——天晓得他哪见过什么娘娘!”
“那时全家起早贪黑地捣花汁、蒸脂膏,十指都被染得通红。”韩老夫人停顿了一下,些许唏嘘,“我娘累垮了身子,咳的血染红了帕子。”
她忽然轻笑一声,“谁知我爹在院里挖出个樟木箱——” 手指在案几上比划着,“这么大箱子里,竟装着前朝的地契和几十贯铜钱,还有些许金银。取给了我三贯去给我娘抓药,余下的全给了我大哥做本钱。”
茶盏中的倒影微微晃动,“正凭着这些本钱,他硬是把胭脂铺开成了万宋第一商号。”老夫人突然直视吕亦,“如今从南海的珍珠到北疆的皮草,没有王家不沾手的买卖。”
吕亦低头饮茶掩饰震惊。他忽然明白,能将妹妹嫁入相府的手段,恐怕比胭脂方子更值得玩味——那箱“意外之财”的来历,想必也颇有文章。
“那时只觉得是神明垂怜。” 韩老夫人看向远处亭亭的荷花,“后来才明白,世间哪有神明的恩赐?”
“我爹说这箱金银是向老天借的运道,终归要连本带利还回去。”韩老夫人话锋忽转,眉眼舒展开来,“听炽儿说你去过安平祠了?”
她手中茶盏轻轻一转,“当年我怀着毓儿时,特意去求过昭王庇佑。那孩子生来就带着灵气,三岁能对‘关关雎鸠’,七岁作的《春雪赋》连他父亲都自叹弗如。”
阳光恰好照在她突然明亮起来的眼眸上,连带着发间那支金菊簪也鲜活了几分。侍女适时递上添水,韩老夫人的动作都比方才轻快。
“确实去过了。”吕亦放下茶盏,“当地一位薛先生还请我喝了杏花雪。”
韩老夫人突然直起身,翡翠耳坠在颊边急颤,“那你可知……那枚玉佩的传说?”
“只是与传言不符,是么?”韩老夫人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方褪色的黄绢,缓缓展开。绢上墨迹苍劲,绘着一枚阴阳相生的玄玉图样。“这才是真正的昭王信物——天授玄玉太极佩。”
她指尖轻点图案,“我问了许多人,才知道当时为防奸人仿造,故意散布青龙白虎对佩的说法。”
茶汤倒影中,韩老夫人的眼神突然锐利如刀,“我父亲曾与昭王是故交,亲眼见过那枚天授玄玉。”
窗外的山雀突然惊飞,韩老夫人正盯着吕亦,“而你怀中那枚……正是失落四十年的天命玄佩。”
“若非昭王当年暗中相助,我王家哪有今日?我父亲临终前还攥着昭王的信物不肯松手。”韩老夫人指尖轻叩案几,“如今你既带着玄佩归来,王氏自当倾力相护。”
窗外竹影婆娑,映得她眼中水光粼粼,“从今往后,三百二十处王氏商号你皆可所用。粮行、漕运、车马行……”
韩老夫人枯瘦的手突然覆上吕亦手背,“这天下虽大,再不会让你孤身漂泊。”
吕亦低头看向茶汤中晃动的倒影——那里面映着的,究竟是流浪的游子,还是归家的故人?
“老身不过是替父亲还愿罢了。”韩老夫人笑着拭了拭眼角,发间金凤簪的流苏微微晃动,“倒是你……这些年受苦了。”
“能得国夫人垂青,实乃三生有幸。”吕亦从怀中取出玉佩递上。
韩老夫人接过玉佩,指腹轻抚玉面,“这玉色如墨染,质地温润,确非凡品。” 她将玉佩对着光细看,“昭王当年佩此玉时,也应当是你这般年纪。”
“家父只嘱咐要好生保管,未曾说过来历。”吕亦如实相告。
“此物贵重,当世代相传。” 韩老夫人将玉佩递还,转头吩咐侍女,“扶春,带吕郎去厢房歇息,让膳房备些易克化的膳食。”
韩老夫人又叮嘱吕亦道,“在寒舍不必拘礼,有事尽管吩咐下人。”
她扶着侍女的手臂起身,朝吕亦招招手,“走,先用膳去。” 她步履缓慢却稳当,“到了这儿就是回家了,想吃什么、要问什么,都别拘着。”
穿过回廊时,韩老夫人忽然驻足,指着院角一株老梅,“那树还是我嫁来时栽的,如今结的梅子酿洒最香。”转头对吕亦笑道,“等你娶亲时,开坛给你贺喜。”
“你年岁也不小了,”她边走边絮叨着,“歇够了咱们好好合计合计。男儿家总要有个正经营生……”话未说完,忽然咳嗽起来,侍女连忙递上帕子。
“瞧我,说着说着就忘了时辰。” 韩老夫人摆摆手,“先用膳,这些事儿往后慢慢说。”
“那孙儿就斗胆唤您祖母了。” 吕亦声音略弱,“孙儿确实有件心事……和元十年秋,孙儿本在茂州小石村定了亲事。寒露后从秦州赶回准备婚事,却见……”
他手指无意识攥紧衣角,“整个村子化为焦土,连井台都塌了……八年过去,也未曾有个水落石出。”
韩老夫人听到怔怔站住,“和元十年天下太平,怎会有这等事?”她突然提高声音,“晚秋!明日就让秦州分号的人去查!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枯瘦的手握住吕亦的腕子,“好孩子,只要王氏商号还在,定给你讨个明白。”
吕亦垂首感谢,强忍着情绪。
等候传膳时,韩老夫人的目光在吕亦衣襟处停留片刻。
“祖母可是觉得不妥?”吕亦不由低头检视。
“这衣裳大了半寸。” 韩老夫人伸手替他整了整歪斜的领口,“衣不合体,如何立身?”
她转头吩咐道,“扶春,饭后请周裁缝来量尺寸,先做两套常服。”
见吕亦欲言又止,她摆摆手,“韩家子侄岂能衣衫不整?这事不必推辞。”语气虽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用罢晚膳,吕亦跟着侍女穿过回廊。月光下,裁衣的沙沙声混着秋虫鸣叫,竟让他恍然想起幼时母亲灯下缝衣的光景。
吕亦躺在床榻上,就着烛光打量自己瘦削的手臂。这具身子陪他风餐露宿近十年,如今总算等到了转机。想到王氏商号遍布各州的耳目,小石村那场无名火终会查个明白。
睡意来得突然,再睁眼时,满地月华如水,窗棂的影子在青砖地上织成蛛网。他推门而出,但见星河垂野,仿佛一伸手就能捞起一把星子。
鬼吕亦使神差地爬上屋顶,湖面将月光揉碎了又拼起,与天穹遥相辉映。吕亦躺在瓦片上,觉得自己正漂在星河里,连衣袂都沾了星辉。
这般景象,倒比杏花雪还醉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