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林香秀都麻利地舀着豆腐脑,手腕一翻一抬间,雪白的豆腐脑便滑入碗中,浇上琥珀色的卤汁,再点几滴辣椒油,一碗令人食指大动的早餐就完成了。
“香秀,甜豆花一碗。”熟悉的声音在队列前端响起。
香秀抬头,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程老师,云水县一中的语文教师,二十七岁,戴着黑框眼镜,白衬衫永远干净板正。
自从三个月前偶然来吃过一次豆腐脑后,他就成了最忠实的顾客。
“今天有新鲜桂花糖。”香秀特意挑了只青花碗,多舀了一勺金黄的糖桂花。
“谢谢。”程老师红着脸接过碗,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找位置坐下,而是站在一旁,等香秀忙过这阵高峰。
自从察觉程老师的心思后,香秀就刻意保持着距离。
每次他欲言又止时,她就假装忙碌,送来的诗集和钢笔,她都原封不动地退回。
不是程老师不好,相反,他温和有礼,工作体面,是县城里多少姑娘梦寐以求的良配。
但香秀心里清楚,自己那颗心早就随着某个不告而别的人,死在了石头屯的寒冬里。
“香秀,我帮你收碗。”程老师趁人少的间隙,自发地收拾起散落的碗筷。
他手指修长,翻书的手收拾起碗碟来却笨拙得可爱,有两次差点打翻酱油瓶。
香秀想阻止,却听见街角卖报的老王正和几个老主顾高声议论:“哎哟你们看今天的《申城快报》没?有钱人的世界真乱啊!”
“又哪个富豪包二奶了?”修鞋的张师傅吸溜着豆腐脑问。
“比这刺激!”老王抖开报纸,唾沫横飞,“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叶家知道吧?正宫的儿子车祸死了,两个私生子抢着上位呢!报纸上说昨天在董事会现场打起来了,头破血流!喏,叫啥,叶斯林……”
香秀的手突然一抖。
“叶……”她声音发颤,自己都没意识到已经走到老王桌前,“能能给我看看吗?”
老王大方地递过报纸。
社会版角落里,一篇题为《豪门恩怨:叶氏二子董事会大打出手》的报道配着张模糊的照片。
照片上两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被保安拉开,其中一个眉上有道醒目的疤痕,另一个……
香秀的呼吸停滞了。
即使像素模糊,即使穿着她从未见过的名贵西装,那个侧脸对着镜头的男人,分明是叶斯林。
他嘴角有血,眼神凌厉如刀,与记忆中温柔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叶家什么来头?”张师傅好奇地问。
“了不得哟!”老王来了精神,“做矿产起家的,上海滩数一数二的豪门,正房的叶夫人就生了一个儿子,前两年车祸死了,现在冒出来两个私生子,一个叫叶……叶什么来着?”他凑近报纸,“哦,叶斯年,眉上有疤的那个,另一个叫叶斯林……”
香秀的指尖死死捏着报纸,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她太阳穴上:叶家,私生子,矿产,叶斯林。
原来如此。
叶斯林根本不是普通的大学生,而是豪门私生子。
“香秀?”程老师担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脸色很差,要不要休息……”
香秀猛地转身,撞翻了程老师手中的碗。
碗中剩余的豆腐脑泼洒在地上,像幅荒诞的抽象画。
“对不起……”她麻木地蹲下去捡碎片,手指被锋利的瓷片划破也浑然不觉。
鲜血滴在白色的豆腐脑上,触目惊心。
程老师急忙掏出手帕:“你的手……”
香秀却突然站起来,把报纸塞还给老王,转身回到摊位后。
她的动作又快又急,像是在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
程老师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手帕尴尬地停在半空。
整个上午,香秀都处在一种奇怪的麻木状态。
她机械地重复着舀豆腐脑、收钱的流程,对食客的搭话只是点头或摇头。
直到午市结束,最后一位客人离开,她才允许自己重新思考那个震撼的消息。
叶斯林在上海,卷入一场豪门争斗。
他果然跟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上海滩叶家……
那可不是一般的人家。
“香秀。”程老师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香秀一跳。
他竟然一直没走,“我,我能帮你什么吗?”
香秀看着这个单纯的读书人,突然感到一阵愧疚。
他眼中的关切那么纯粹。
“没事。”她勉强笑了笑,“就是有点累。”
程老师欲言又止。
香秀收拾着东西,程老师突然鼓起勇气说:“香秀,我们一起去看场电影吧?”
香秀愣住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她咬着下唇,犹豫了一会儿。
程老师很好,工作稳定情绪也稳定,如果真的跟他在一起,以后的日子或许会很平淡,但一定很安稳。
要不要试一试?
从看到叶斯林是叶家私生子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两个人再无可能了。
那就试试吧。
傍晚。
云水县电影院门口,林香秀捏着两张粉红色电影票,一手拿一瓶冰镇汽水,不时抬头张望。
“香秀!”程老师气喘吁吁地跑来,白衬衫后背湿了一片,眼镜滑到鼻尖,“对不起,刚才有两个家长一直拉着我聊天……”
香秀把开了口的冰镇汽水递过去:“没事,还没开场。”
程老师接过汽水时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两人同时缩手,玻璃瓶差点落地。
他慌乱中抓住瓶子,汽水喷涌而出溅在衬衫上,在胸口洇开一片。
“哎呀……”香秀本能地掏出手帕想帮他擦,突然意识到什么,手顿住了。
程老师笑眯眯地:“没事,反正要洗的。”
他笑得像只温顺的大狗。
香秀轻轻替他擦拭,闻到他衬衫上淡淡的肥皂香。
没有昂贵的古龙水,没有刺鼻的烟草,只有最普通的肥皂味道。
她忽然松了口气。
电影院很旧,座椅弹簧吱呀作响。
放映的是部农村题材的爱情片,当放到女主角为爱私奔时,香秀不自觉地绷直了背。
黑暗中,程老师的手悄悄覆上她的手背。
温暖干燥的触感。
和记忆中某人冰凉修长的手指完全不同。
香秀猛地抽回手。
银幕的光映在程老师错愕的脸上,她立刻后悔了:“对不起,我……”
“该道歉的是我。”程老师推了推眼镜,声音很轻,“我们慢慢来。”
电影后半段,他们之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却在男女主拥吻时,不约而同地瞥向对方。
香秀先笑了,程老师也跟着笑。
散场后,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程老师指着街角新开的川菜馆:“听说他们家的水煮鱼很好吃。”
“太辣了。”香秀摇头,“上次李婶请我吃,辣得眼泪都出来了。”
程老师眼睛亮晶晶的,很有耐心地说:“我还知道有家甜汤圆,就在前边。”
“就去吃水煮鱼吧。”香秀突然说。
程老师愣了下,点点头,“好。”
川菜馆里热气腾腾,香秀被辣得直吸气,眼泪鼻涕一起流。
程老师不停给她递纸巾,自己的碗里堆满了给她挑出的花椒。
“你怎么不吃?”香秀擤着鼻子问。
“看你吃就饱了。”程老师说完立刻脸红到耳根,“不对,我是说……”
香秀噗嗤笑出声,夹了块鱼肉放进他碗里:“尝尝,真的好吃。”
程老师被辣得满头大汗,眼镜片蒙上白雾,却还坚持说好吃。
香秀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好奇问:“你不是喜欢吃水煮鱼吗?我还以为你能吃辣。”
程老师错愕看她:“我还以为你爱吃……”
香秀有些无奈:“我不爱吃辣,我看你说了,还以为你喜欢。”
两个人看着对方,突然都笑了。
程老师道:“看来以后还是要说清楚。”
香秀低头轻笑。
之后的日子像被按下快进键。
程老师带她尝遍县城美食。
巷口的葱油饼、小学对面的麻辣烫、甚至夜市的地摊烧烤。
他们沿着护城河散步,在文化馆听评弹,去新华书店蹭书看。
有次下雨,程老师把伞全倾向她这边,自己左肩湿透却浑然不觉。
“你傻呀!”香秀伸手拂去他发梢的雨珠。
程老师突然僵住。
雨声哗啦,香秀的手停在半空,发现他的睫毛在路灯下投下细密的阴影,像两把小扇子。
“香秀,”他声音发紧,“我可以……”
吻你吗?
牵你的手吗?
香秀猜不到后半句,只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最终程老师只是接过她手中的伞:“雨大了,我送你回去。”
那晚之后,他们之间多了种无言的默契。
程老师不再唐突地碰她,但过马路时会虚扶她的后背,香秀也不再一惊一乍,偶尔会主动帮他拍去肩上的粉笔灰。
一眨眼,两个月过去了。
两个人之间的进度仅仅是拉了拉小手。
有时候香秀也觉得有些愧疚,但是程老师却毫不在意,只说女孩矜持些是好事。
香秀觉得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这天傍晚,两个人一起去吃晚餐。
林香秀小口啜饮着碗里的醪糟,对面程老师正比划着讲述班上学生闹的笑话。
“然后那孩子说,”程老师突然压低声音模仿童音,“老师,唐朝没有辣椒,他们怎么祛湿啊?”
香秀噗嗤笑出声,赶紧用手背掩住嘴。
这个动作让程老师眼神一软,他犹豫着伸出手,轻轻拂去她嘴角的糯米粒。
“沾到了。”他红着脸解释,指尖在桌布上蹭了蹭。
香秀低头,耳朵一热。
走出餐馆时,夜风带着初夏的暖意。
程老师坚持送她回家,尽管这条巷子她已经走过上百遍。
“明天要不要……”程老师刚开口,巷子深处突然窜出只黑猫,惊得他一把抓住香秀的手。
温暖干燥的触感。
香秀没有挣开,心跳平稳。
这和那个人不同,叶斯林的触碰总是带着电流般的战栗,而程老师的手心像块暖玉,妥帖安稳。
走了一会儿,程老师突然停下脚步。
“香秀。”他声音发紧,喉结上下滚动,“我……”
香秀看着他慢慢凑近。
在唇瓣即将相触的瞬间,香秀猛地偏过头。
那个吻落在嘴角,一触即离。
“对不起!”程老师触电般后退,“我太冒失了。”
“不是你的问题。”香秀勉强笑笑,“我只是还没准备好。”
程老师深吸一口气,突然对她深深鞠躬:“是我唐突了!明天见!”
说完逃也似地跑开,差点撞上巷口的电线杆。
香秀望着他狼狈的背影,胸口泛起细密的疼。
多好的人啊,可她就是……就是……
她掏出钥匙准备开门,突然觉得不对劲,门闩似乎被人动过。
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缓慢地推开门,屋内一片漆黑。
但她就是觉得不对。
“谁?”她警觉地问,手摸向墙边的柴刀。
“一年不见,警惕性倒是高了。”黑暗中,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
香秀的血液瞬间凝固。
这声音她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听见,又强迫自己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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