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许子周和徐来走在操场上。
橡胶跑道永远是那样红，上面还残留着太阳的余温，暑假刚刷了新漆，时不时还能闻到些塑胶的苦涩味，走过几圈，鞋底都被染成了红色。
许子周和徐来并肩走着，操场边的路灯已经全部亮起，但炽白的灯光与漆黑的夜幕合在一起，并不能燃起什么暧昧的氛围。
路灯下的影子照出了重影，时浅时重。
两人的影子时而交叠，时而分开。徐来踢跑了忽然出现的一粒小石子，不知道又滚落到了哪里。
她偷偷观察着那两片影子，借着光的角度，她微微侧头，靠在了许子周的肩上。
但也只是影子。
“徐来。”
许子周的声音像一片羽毛，落在了徐来的耳畔，她才发现，许子周不知何时放慢了脚步。
徐来转头，发现许子周的眼神闪避了一下，睫毛在灯的照耀下投射出细碎的阴影。
果然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啊。
我就说，她怎么会主动约我走操场呢。
徐来的肩膀落下来，随着她的呼吸一起。
“我有话要和你说。”许子周的嘴唇翕动，那里即将为她的单恋划上最后的句号。
“你是不是要说，你不喜欢我。”
许子周的脚步骤然停下，眉尾不受控制地一颤。
“是。”她没有否认。
徐来觉得心脏像被什么东西压了一下，起伏着却喘不上气。
“对不起啊，”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我那天不是故意要偷听你和我姐说话的。”
发颤的尾音暴露了她的情绪。
她在难过。
果然还是伤害到她了。
“那你回去和姐姐有……吵架吗？”许子周想要安抚她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样的事她是一点经验都没有，所以最后，也只是脚步向前了一厘米。
徐来摇摇头，“我没告诉她我听见了。”
许子周光是看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徐来继续向前走，她也就只好跟上。
沉默。
从她们认识的这三四年来就很少见。
或者该说，是很少见徐来这么沉默。
许子周想说什么，但她明白自己没有办法说出什么。
作为好友，徐来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答复她都可以给她。唯独这件事情，她没有办法。
没办法只是为了让她开心，而如意地承诺自己会喜欢她。
所以最后，还是徐来先开了口。
“其实这没关系的。云云早就和我说过你可能不会想早恋的，我有心理准备，所以这其实还好。”
许子周的胸口有些闷，她实在不想给别人带来不愉快。
“那小周姐，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许子周心中涌上一丝莫名的喜悦，“可以。”
至少徐来没有想和她绝交，还愿意和她说话。
“你喜欢女孩子吗？”
她的语气轻松，好像只是随口的提问，但攥紧的拳头却暴露了她的紧张。
“不喜欢。”许子周的回答简洁明确。
徐来的心渐渐沉下去，小鸟身上的羽毛肉眼可见地没了光彩，整个人都泄了气一般。
“那就是喜欢男孩子了。”
她为这场判定下了结论。
“更不。”
简短的两个字有力地打进徐来的耳朵里，大脑里，直抵心脏。
她没想到这件事还会有下文，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后竟没忍住笑出声来。
许子周这个人，还真是永远都不会让人感觉到无聊呢。
“原来是不喜欢人类啊。”
“好像是吧。”
两个人相视一笑，心情莫名轻松了几分。
路灯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棵生长在一起的大树。徐来看着地上交叠的轮廓，那件看似秘密的事情被这样说出来，让她的喜欢忽然有了着陆点。
她果然还是不适合暗恋。
还是明恋更适合一点。
许子周回头帮她摘下夹在头发里的细碎花苞，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落到她身上的。
或许是从食堂上到操场那段楼梯旁的大树下吧。
指尖离得很近，这让徐来想起，在K国的时候，她也用这样一双漂亮的手为自己做过蔷薇标本。那个标本现在就摆在她宿舍的书桌上，每晚睡前都要亲吻它一遍。
“你就是这样。”徐来说。
许子周迷茫地看着她。
“就是这样，我才会那么喜欢你。”
能够直说的感觉真好，徐来忽然觉得自己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只是许子周的耳廓，反倒有些红了。
“你看起来好像很注重形象，却愿意陪我们一起做些莫名奇妙的事情。”比方说合拍S型椰汁照片。
“你的话很少，好像特别冷漠，什么也不关心，却总是在意别人会不会难过，在意我和徐悦有没有争吵。”
徐来将手背在身后，歪着头对她笑，“你一点也不像个AI，你比任何人都要细心。”
被这么一通夸，许子周真是十分地不好意思起来，“我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好。”
“你怎么没有？”徐来走到她跟前和她四目相对，许子周不得不停下。
“刚刚打蟑螂都不肯让我看的不是你吗？爬几层楼梯还要帮我背琴盒的不是你吗？明明没做过标本却特意去学的不是你吗？”
一连串的问句问得许子周的耳朵越来越红。
确实都是她。
她没想到徐来连她不会做标本这事也知道。
还以为自己瞒得很好。
不过她其实真的瞒得还不错。
如果不是回来的时候林若看徐来捧着个木框框傻笑的话。
“许子周那会儿捣鼓半天，原来是要送给你啊？我看她重做了好几次。”
嫂嫂是这么说的。
谁家熟悉做标本的人“捣鼓半天”还“重做好几次”。
要是说徐来一开始是见色起意，那倒是也没错。
她最开始看中的就是许子周穿个校服都好看的脸，以及刚说完喜欢安静的人之后许子周就从天而降的巧合。
她一开始确实没有想那么多。
没有执着于一定要和许子周在一起什么的。
她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喜欢就去追求，对方不答应也没关系。
而且许子周弹琴那么好，做不成恋人还能当朋友嘛。
像云思雨说的那样，白嫖一个钢伴。
只是后来她发现，许子周不只是一个安静的人。
有些事情润物细无声，却总能让人平地起波澜。
她发现这个人的心里埋藏了很多心事，她不愿意细说不是因为自卑，而是不想让人听后和她一起陷入负面情绪里。
许子周宁愿自己埋进悲伤之中，也不愿意拉上人与她共沉沦。
要说真正陷进去的那刻，大概是她发现许子周并不会做标本的那一刻。
那时她说不上来，只是被这种含蓄的表达所冲击到了。
她一直以来都被贯彻着有话直说的思维。恨也是，爱也是，喜欢也是，讨厌也是。她也觉得这样很好，直来直往，没什么不好。
可是当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嘴上说得从容，背地里却在独自兵荒马乱。
徐来觉得，这样的许子周很可爱。
她第一次形容许子周是美，是帅。可是她现在形容她可爱。
不会做标本还要假装会做，只是为了让她不留遗憾吗？
如果没有做成功怎么办，她要怎么和自己说呢？
是会偷偷再出去买一束新的回来做，还是如实告诉自己做毁了呢？
光是想想，徐来就觉得这个人萌得不行。
不是没有人这么费尽心思地为她做过事，不是没有人这样做事情只是为了让她开心。
但只有许子周不想让她知道。
这是一种特别，也是一种细心。
她想给人带来快乐，却不想让人知道她的付出，因为害怕为别人带来负担。
含蓄又内敛，直接但不张扬。
这就是许子周。
“所以我还是会继续喜欢你，小周姐。”徐来扬起嘴角。
许子周皱皱眉，声音平淡却又夹杂着一丝不解，“去喜欢一个能够回应你的人不好吗？”
“喜欢上一个人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许子周大概真的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吧。
“我现在正喜欢你呢，所以没有办法喜欢上别人。”
她们向琴楼走去，洁白的路灯将人照得透明。
倾诉欲从这天开始被打开，许子周想不到未来的这段路里，她会和徐来谈天说地，直到把全身上下都剖析干净。
练完琴后，她们又并肩漫步回宿舍楼。
有了几个小时的空隙，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又缓和不少。
“你以后不要住宿了吧。”
“你不喜欢我离你这么近是吗？”
“倒也……不是。”
“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我只是想你住得好点。不要因为喜欢我就让自己过得不好。”
“我没有过得不好，”徐来露出明媚的笑容，“这是我自愿的，跟你没有关系。”
那双笑眼明明暗暗，灼烧着许子周的内心。积雪堆了又叠，凝了又落，此刻天边居然升起了太阳。
“那你搬过来和我住吧。”她听见自己这么说。
“嗯？”
“一楼那里虫子多。你搬来我宿舍，那儿楼层高，没有什么虫子。而且有电梯。”
如果有虫子的话我也能帮你打。
但是许子周没有说。
徐来看了她很久，最终绽出个笑容，说了声“好”。
“嗯，那我明天去和我舍友交涉一下，看她愿不愿意换。实在不行，我看看能不能和学校申请一下，把你和我调到空的宿舍去。学校应该还空了很多间宿舍。”
这是徐来认识她这么久以来，听她说过的最长一段话。
“小周姐。”
“嗯？”
“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徐来突然说着，声音里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
“我想一直等你到六十岁。”她不知道此刻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但大概是发现，喜欢上许子周之后，或许真的没有办法再喜欢上别人了。
“如果到了六十岁，你还是不喜欢我。那我就要去找我的夕阳红了。”
她在笑，在关上宿舍门之前这么对她说着。
许子周没有回答，她不想答应徐来，因为她不希望这样耀眼的一个人，因为她错过了真正好的人与光阴。
门扉被掩上。
只是看不见的地方，心被开了一条几不可见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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