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禾看到,他扶住窗户的手先是僵住,而后开始颤抖。
最后那双手似是用了很大的力气,终于将那两扇窗户吱呀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
雅间内一时寂静,面前的人也不曾转身。
“回答我。”
她逼问他。
下一瞬,她看到他身侧的双手紧攥成拳,看到他的脊背倔强又孤寂。
良久过后,许清禾听到他沙哑的嗓音响起,却是在与她说起从前:“在我们的婚事定下来前,王爷王妃曾与我谈话。”
许清禾愣住。
她极快地在脑中搜寻记忆,最终却一无所获。
只听谢祁苦笑道:“别想了,这事你不知道。王爷王妃不会同你说,而我也从没告诉过你。”
许清禾忽然没由来地一阵心慌:“你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了什么?
即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谢祁也仍旧记得两位长辈一脸郑重的模样。
彼时十三岁的少年刚刚带兵打了个不小的胜仗,虽说受了些小伤,但全军上下包括王爷王妃都称赞他属实是个领兵打仗的好苗子,说不准日后真要继承王爷的衣钵。
小小少年却不以为然,他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历练,现在说什么都还为时尚早。
却不想在这些话传出来后,王爷王妃竟会专门寻他谈话。
谢祁心中忐忑,因着清禾的关系,他并不想让王爷王妃对自己有不好的印象,是以在见到两位长辈后,他立即跪地认错,言明自己先前狂妄,但绝无取代之心。
谁知王爷却笑道:“我南境军中人才辈出,被人广为称赞大有前途的也并非只你一个,无需放在心上。”
原来不是兴师问罪。
谢祁松了口气,可紧接着又因王妃的话将一颗心再次高高悬起。
“你与他啰嗦这么多做什么?谢祁,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娶清禾?”
“什…什么?”
娶清禾?
他没听错吧?
原来王爷王妃今日并非是因军中传言来兴师问罪,而是因为他那些没藏好的龌龊心思来兴师问罪!
“愿意就愿意,不愿就不愿,你白着一张脸做什么?”王妃不耐烦道。
平日里英气但讲理的王妃,今日在他面前似乎不再讲理,总带着些若有似无的怨气。
谢祁一时间没心思来想这究竟是为何,只一心应对王爷那看似笑意盈盈,实际暗含威压的眼神。
他顶着那眼神如实道:“这一切都是末将一厢情愿,清禾…不,是郡主,郡主对此一无所知,还请王爷王妃不要迁怒于她!”
他低着头、垂着眼,并没有看到座上两人究竟是什么反应,只在半晌后听到王妃道:“今日没人要同你兴师问罪,也不会因此迁怒任何人。你这孩子平日灵性得很,今日怎么答非所问起来了,我只是问你,想不想娶清禾,想不想以后同她过一辈子。”
他立即挺直了脊梁:“愿意,末将当然愿意!”
便听王妃紧接着又问:“倘若我说,你如果要娶清禾,日后便不能再上战场,你还愿意么?”
他震惊抬眼,看到的却是王爷与王妃并非玩笑的神态。
“为何…娶郡主后便不能再上战场?末将想娶郡主,想与她相偕白首,但也想上阵杀敌,维护我大翎安宁。”
二者为何不能兼得?
面前的王爷叹了口气,而后娓娓道来:“自你出生起、甚至更早,大翎便与南弋国战争不断,且大多时候都处于被动局面。就在那战场之上,不知洒了多少兄弟的鲜血,即便是偶尔得胜,马革裹尸的将士也有无数。三郎,你又焉知日后的自己不是其中一个?”
死亡这个词,离那时候的谢祁还有几分遥远。
那也是他头一回正视这一残酷的事实。
他会死,会死在盛年甚至少年时,会死在铁蹄阵阵的战场上,也会死在不知多少人的担忧中。
他立即便明白了方才王妃所说,若要娶清禾,便不能再上战场的意思。
清禾是王爷与王妃唯一的女儿,她是那样的聪慧可爱、清丽可人,为人父母的王爷王妃又怎么会忍心把她托付给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在战场上的人?
谢祁记得,那一日他沉默了很久很久,而王爷与王妃也并未催他,给他留足了时间来思考这一人生大事。
良久后,那时的他终于听到了自己泛着哑意的声音响起:“末将会上阵杀敌,会保南境安康,会让大翎安宁,也会…也会让郡主余生喜乐平安,助她,另觅良缘。”
……
“后来爹娘同我说,自那日我答复了王爷王妃,他们便已经在为你的婚事重新物色人选。我娘几次三番劝我,让我赶紧死了这条心,日后我只会是你的兄长、你的三哥,日后若我当真能接管南境军,便是王爷王妃离开后,你在未来夫家最大的底气与倚仗。”
许清禾从零星的回忆中记起,少时似乎确实有那么一段时间,那个从来都极喜欢往自己跟前凑的少年忽然与她疏远起来,即便见了面也只是远远颔首,再无任何亲近之举。
“我以为…那时候你是因为我任性跑去军中寻你、让你被旁人指摘而同我生气。”
她年少时曾在七夕节当日,为了给谢祁过生辰而偷溜出府,独自前往军中寻过他。被父王与谢将军发现后,两位长辈虽不曾对她有过半句责备,但还是照军法罚了谢祁军棍,也因此让他被军中嫉恨他已久的同袍取笑,说他是个只能靠裙带关系上位的赘婿。
“当然不是。”
谢祁摇头:“旁人的诋毁我从未放在心上,又怎么舍得……”
又怎么舍得主动与她生气。
只不过是衡量之后做出的无奈之举罢了。
“不。”
许清禾却忽觉不对:“那时候距离我及笄成婚还有好几年,父王母妃身体康健,又怎么会那么早就开始为我谋划夫婿人选。”
况且在她的印象中,父王母妃一直很看重谢祁,又怎会因为儿女私情而让大翎难得的将才就此湮没。
谢祁背对着她,让她看不清自己面上的神情。
他唇角漫出一片苦笑:“自你我记事起,大翎与南弋国便战争不断,周围有多少家庭因此生离死别,你我不是不曾见过。没人知道战争与和平哪个会先到来,王爷王妃自然想为自己唯一的女儿早日筹谋,为她寻一个能陪伴她终身的良人。”
而非一个身在战场,要于明枪暗箭中讨生活的将士。
“所以,你明白了吗?不论是曾经还是现在,与你分开都只不过是我在仕途与你之间做出的抉择。我并不否认自己确实喜欢你,甚至是很喜欢,可相比与你白头偕老,我更想要在军中立下一番事业,让我谢氏之名就此远扬,青史留名。”
更重要的是,免得自己哪日当真战死沙场,只给她留下无尽的悲伤怀念,毁掉她的一生。
明明知道他是故意说这些话来让自己伤心,可当亲耳听到他用那般平静的语调说出如此锥心的话时,许清禾还是忍不住心口酸痛。
她固执地问:“既然你当初已经做出了选择,那我问你,后来这婚约又是怎么定下的?”
婚约后来又是怎么定下的?
谢祁苦笑。
自然是因为王爷的让步。
“这么多年,本王就清禾这一个女儿,也只想过就要这么一个女儿。大战在即,战场瞬息万变,即便是本王也不能保证可与王妃全身而退,在此之前,本王更希望能为清禾寻一个能够托付终身的人。”
“清禾那丫头,自幼时起便待你与旁人、与你另外两位兄长不同,相信你也明白。”
年少的谢祁知道,这是一个转机,只要他松口,他便能够与心爱的姑娘在一起,长相厮守。
可彼时的少年亦是年轻气盛。
他梗着脖子回道:“军中都说末将是几十年来难得的将才,王爷以为如何?”
王爷点头:“自是如此。平心而论,假以时日,你之建树自然会在你两位兄长、你的父亲、乃至本王之上。”
谢祁便道:“既然如此,在我大翎武备松弛的境况下,军中难得有了可塑之才,王爷又为何要为了一己之私将其拦腰折断?”
这话指责得委实太直,让方才还和颜悦色的南安王变了脸色:“谢祁,你不要以为有清禾在,你便能如此无所顾忌。”
谢祁回道:“末将如此无所顾忌并非是因为末将能得郡主青睐,而是因为末将有足以让王爷王妃与整个南境军信服的能力。”
南安王嗤道:“年少轻狂,不外如是。”
谢祁亦回:“可郡主或许就是喜欢末将身上的这股轻狂劲儿。若今日末将为了郡主而放弃了保家卫国的机会,她定会看不起末将。与其如此,末将宁愿只做她的兄长,护她余生安康,末将宁愿在未来的某个良辰吉日亲自送她出嫁,也不要她看轻末将、不再喜欢末将。”
这一番话下来,到底还是让南安王的面色有所缓和。
思索良久,他最终让步:“罢了,既然是她自己的婚姻大事,且问问清禾自己的意见。”
于是后来南安王妃便去与女儿谈心,向女儿说明了一个沙场将士的亲眷会经历怎样的不安,但由于隐去了两人让谢祁在婚事与前途之间做出选择的事,许清禾便对此一无所知。
然而许清禾并不知晓的又岂止这事。
只听谢祁又缓缓道来:“其实当初的那场南境之战,王爷王妃本是势在必得。那一仗如果赢得漂亮、能将南弋国打服,边境便至少能得百年安宁,也就既能成全你我,也免得日后再开战出征时要无数南境军亲属要为其夫、其父、其兄其子平白担忧。”
“可谁知,后来军中却出了卫逸群这个奸细。”
他的一己私欲,让本就触手可及的百年和平、百姓长久以来的团聚安宁就此消散,也让王爷王妃的私心谋划毁于一旦。
许清禾生在王府武将之家,并非对两国局势一无所知。
从前父王母妃倾尽全力都不曾让两国迎来和平,各怀鬼胎的卫逸群与南鸣钊又怎会当真心甘情愿地将和平促成。
她猜测道:“这次南弋国虽与大翎签订盟约约定止戈,但以卫逸群多年来对南弋国的暗中资助、以南弋国如今军备大增的势头,用不了几年他们便又会卷土重来。”
到时候,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南境便又会陷入战乱之中。
谢祁点头:“不错,正是如此。”
“所以,你便打算在此之前挫其锐气,先后暗杀南弋大皇子与南鸣钊,让南弋国陷入群龙无首的动乱以保大翎安宁,是么?”
良久之后,谢祁回道:“……是。”
原先是这样打算的,可谁知南弋国又凭空冒出了个四皇子,一切便都要重新谋算。但唯一不变的是,他并不能够保证自己能从南弋国、或是战场上全身而退。
见他并未显露出多少震惊,许清禾便明白了,他早就已经知道那日在别院梅林外,她听到了他与付纵英的谈话。
他明明一切都猜到了,可就是不愿同她说。
她忍不住扯起唇角,带了不少的讽意:“正是因为你总觉得自己此行有去无回,所以故意限制我的行踪惹我不快,想逼我离开、逼我恨你怨你、逼我彻底放下你,是么?”
“……”
谢祁并不言语。
“你如今一言不发,自然是因为被我戳中了心事。”
许清禾冷笑道:“可是谢祁,凡此种种,不论是当初年少时的婚事,还是五年后你隐瞒身份与我重逢,亦或是你打算独自远去以为我谋得安宁……”
“你都不曾问过我的意思,也不曾给过我一个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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