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宁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一个梦结束了，接着另一个梦，绵延不断。
这想必是死前走马灯了。她想，她得把每个梦都牢牢记下来。
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在纯白色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纯白色的欧式三层大别墅，宽敞的花园，游泳池。她在里面吃吃喝喝。空气中飘着现烤蓝莓松饼的甜香，她赤脚踩在温热的石板上，数着花园里新开的玫瑰——二十七朵，比昨天多了三朵。卡勒布去上补习班了，她不用去，她可以一直玩。远处传来引擎的嗡鸣，那是家族护卫在巡逻，但她不在乎，只是把脚趾浸入泳池冰凉的水中。
但每周二下午三点，美梦就会戛然而止。她会被带去一座灰色的大楼里进行体检，很痛苦，好多研究员。那栋方盒子建筑像块墓碑般矗立着，电梯下降时失重感让她的胃部抽搐。穿白大褂的人们用仪器扫描她，在此期间她不能说话，只有金属贴片贴上太阳穴的冰冷触感真实得可怕。某次抽血后她数过手臂上的针眼，像一串沿着静脉排列的淡青色珍珠。
梦境突然转换到训练场。讨厌的布拉德，她小时候追逐的目标就是他。少年永远比她快半秒完成神经链接测试，领口别着象征优等生的银质徽章。他俩同为向导，有最直接的竞争关系。她的胜负欲总是会被布拉德激活。模拟战场上布拉德的精神触须像毒蛇般缠住她的防御网时，她总能听见研究员们在单向玻璃后交换数据。他俩总是较劲。有次她把布拉德的精神体逼到墙角，却听到诺克夫人说“够了”，那一刻她才明白，有些比赛从来就不公平。
场景切换到某个雨天的傍晚，夫人穿着珍珠灰的套装在温室里找到她，暗示她需要接任务才能继续留在大别墅里，和卡勒布一起上学。剪花枝的银剪刀在夫人手中开合，发出危险的咔嗒声。此后，放学后、节假日里，她都需要去替家族执行任务。第一次看到任务清单上写的内容时，她吐在了洗手间，直到把早餐吃的草莓慕斯都吐干净。任务很凶险，她带领的那些人并没有卡勒布那么温柔。也因此，她的向导能力突飞猛进。正是在这些任务中，她弄脏了双手。
梦境突然跳到某个冬夜。有一次，她做任务很晚才回来。玄关的感应灯亮起时，她看到自己靴底在地毯上留下泥泞的脚印。透过落地窗，她看到家庭聚餐已经开始了，卡勒布和布拉德已经上桌吃上了。烤鹅的油脂在银餐盘上凝结成霜，布拉德正往卡勒布盘子里添第二勺松露土豆泥。她很愤怒，卡勒布为什么不关心她，为什么不等她。少年颈后还贴着有卡通图案的抑制剂——那是上周她亲手为他做神经疏导时留下的。布拉德为什么同样作为向导，却不用去出任务？这不公平。她盯着布拉德袖口精致的珐琅袖扣，那上面刻着诺克家的纹章。只是因为自己寄人篱下，所以要付出更多吗？
后来的某一天，在走廊拐角，卡勒布拦住了她。他来关心她了，问她为什么要这么辛苦，一直做任务。他是哨兵，但看上去那么弱，那么温柔，让人有些无奈。她说没事，她自愿的。这句话像自动应答程序般脱口而出。卡勒布当真了。这个迟钝的直男。其实，她说没事的时候，往往是有事的意思。他揉了揉她的头发，这个动作让她紧绷的肌肉松弛了下来——多可笑，那时的她已经能在一分钟内拧断敌人脖子了，那样的她，却贪恋这样幼稚的安抚。
梦境开始变得混乱。她在执行任务时越来越熟练了，越来越强大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开始做噩梦。有时午夜惊醒，她会对着浴室镜子检查自己的虹膜，怀疑那里面住着别人的亡魂。梦到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在一片焦土上，杀人。焦土的味道像烧焦的杏仁。某次任务中，她看着自己用敌人的枪打爆了三个脑袋，动作流畅得像在重复排练过千百次的动作。这都是谁的记忆？
医疗中心的白炽灯永远亮得刺眼。做完任务还要回去体检，体检结果呢，她从来拿不到。有次她偷看到屏幕上已经出现了警告的红色，但医生只是默默关掉了显示器。很多年了，噩梦还在不断纠缠她，睡眠质量不断下降，她向自己的主管医生提出了这一点，医生只是让她吃点思诺思。后来，她开始出现幽闭恐惧。她讨厌被束缚，讨厌监狱，讨厌得整个人要爆炸。偶尔，焦土、战场、敌人、杀戮、浸满鲜血的双手，那些破碎的记忆残片重新黏在她的思维缝隙里，像嚼烂的口香糖。
鼻腔干燥得要滴出血来，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
宁宁缓缓睁开眼睛，M星石英城综合医院加护病房的白色天花板映入眼帘。窗外，黄昏将石英城的高楼镀上一层橘红色。她的身体像是被重型机械碾压过，每一寸肌肉都在抗议，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的隐痛。
“你醒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床边传来。
宁宁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到诺克夫人——卡勒布的母亲和她的法定监护人——正坐在病床旁的扶手椅上。
多久没见她了？开始为家族执行任务之后，能见到她的时间就很少了。
今天，诺克夫人穿着剪裁利落的深蓝色套装，银灰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岁月在她眼角刻下细纹，却无损她贵族般的威严气质。
不过，她看上去很疲惫，甚至可以用“颓废”二字来形容。
这可真稀罕。诺克夫人也会有这样的时候。
“我从Gamma星赶来接你回去。”她站起身，走到窗边调整了窗帘的角度，让室内光线更明亮一些，“医生说你已经脱离危险期，但需要长期治疗。”
宁宁点点头，又感到一阵眩晕，那些梦境碎片在脑海中翻涌。
“夫人，我什么都想起来了。”宁宁直视诺克夫人的眼睛，“十岁以前的事情也......”
病房陷入长久的沉默，诺克夫人的背影在窗前僵住，她缓缓转身，宁宁第一次在这位永远从容的女性脸上看到了一丝惊恐。
“那一定是噩梦一样的记忆吧。”诺克夫人最终开口，声音低沉，“我们真的亏欠你很多。”
她走回床边，面对她坐下：“既然你已经想起来了，我也就开门见山了。我代表整个家族感激你的牺牲。这些年，苦了你了，但你是诺克家堵上一切的筹码，是心脏，是决定本家未来的关键。我们不得不这样做，作为家族的一员，我也别无选择。”
心脏。这个词，听上去很可笑。
她是诺克家的心脏？
那诺克家要完蛋了，因为——她自己的心脏似乎都出了问题。
窗外的黄昏渐渐转为夜晚，城市的霓虹灯开始闪烁。宁宁感到一阵寒意，她拉高了被子，注意到自己手臂上密布的针孔和淡蓝色的血管。
宁宁的声音比想象中更坚定：“我不想成为这颗心脏。如果成为心脏的代价，就是有人把我自己的心脏拿走——”
“不是这样的！”诺克夫人急切地打断她，“不是这样的，亲爱的。你对自己十岁之前的事情，记得多少？又理解了多少？你的理解不一定就是真相。”
诺克夫人叹了口气，从随身包中取出一个小型全息投影仪放在床头柜上。她按下按钮，一幅基因图谱在空中展开，其中一段被标记为红色的序列不断闪烁。
”这是你的基因图谱，”诺克夫人指着那段红色序列，“这是诺克家族百年研究的结晶，我们称之为‘心脏’序列。它赋予你远超普通向导的能力，但也......也有代价。”
宁宁盯着那段红色基因，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刺痛。她想起那些噩梦，那些不属于她的血腥记忆。
那都是谁的记忆？难道基因会自带一部分记忆吗？真荒唐。诺克夫人自己恐怕都没有完全理解——“心脏”的真相。
“懂了，你不必解释，解释就是掩饰。说白了，人类的前进总是建立在无数凡人破碎的血肉之上，”宁宁讽刺地接话，看到诺克夫人惊讶的表情，“我听过太多次了。个人的牺牲如果能成就一番大业，我的名字或许会成为历史中重要的一笔，是吗？”
诺克夫人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你记得这么清楚。”
“从前我就没想过任何——荣誉，首席，使命感什么的。从小到大，我只是想留在卡勒布身边。不，其实我是想留在那栋带花园的三层别墅里，想和他一样享受美好的生活，衣食无忧的生活，想去哪里读书，就去哪里读书。而且，留在那里，就会有他这样一个实诚、善良的朋友。从头到尾，我都不想出名。”
“但是这些优渥的物质条件，都是有代价的。这是诺克家百年的积累赐予大家的。而现在，赛默飞世尔家族势头正盛，我们如果不能拿出决胜的筹码，这些物质享受，迟早有一天会离我们而去。”
“别再说这些假大空的，我记得每一件事。”宁宁撑起身子，不顾身体的抗议，“真的不想再听这些了。我累了。你从小到大要求我太多了。先是超越布拉德，一直和布拉德恶性内卷；再是接任务，做各种脏活；再是竞选卡勒布八人向导团的一个席位；等我成为了首席，又要去接任务，做各种脏活……你每次都用卡勒布来作为筹码，如果不这么做，可能就不能住在那个大房子里，不能和他一起上学等等。你知道我离不开他。但是我这次终于想通了，我不是他的姐姐，也不是他未来的妻子。从小你们就希望我围着他转，我也确实按照你们的期待，成为了这样的人。但我厌倦了，现在开始我要自己走了，追求自己的生活，离开他，超越他。”
诺克夫人突然抓住宁宁的手，这个反常的举动让宁宁愣住了。她感受到夫人指尖的冰凉和轻微的颤抖。
“你知道吗，”诺克夫人的声音异常柔和，“这是我第一次听你一口气抱怨出来。我很高兴，有一种...你终于把我当母亲看了的感觉。”
宁宁抽回手：“是的，但是，你作为监护人，却从来没把我当亲生的。你自己心里门儿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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