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刘璟虽宠冠诸王,但毕竟不是东宫太子。众星捧月的少年面对大哥,也总是很小心。刘璟给中宫嫡母请安的次数,总是多过自己生母的。
京中风波恶,储君之位空悬多年,国本之争更是从来没有消停过。
衡妃看出先帝很是喜爱这个孩子,但这某种意义上,这种偏爱并不会给他们母子带来祥和——她曾在端午时于刘璟的卧房里找到了致幻致痴的毒香艾叶荷包。她才查到了线索眉目,那个负责洒扫的宫女却离奇自尽了。
为避风头,让这个小小的皇子能在宫中平安长大,衡妃一早就将刘璟送到太后那里去抚养,也借此表明自己并无任何“母凭子贵”、与皇后争妍斗艳的心思。
刘璟还小,稚气未脱,却已经是一副傲兽般坚韧独立的面孔,从来没哭过。
可当他看到余棠小小的身躯将他的兵法书卷,甚至最常穿的衣物都收了起来,请他迁宫,从此离开母妃时,他心里还是浮出莫大的孤单。
他像一只即将被驱赶出家门的小犬,毛茸茸的耳朵动了动,目光炯炯,定定望着母妃,眼里满是不解。
他的母妃一袭玉罗裙静立于才破晓的晨曦当中,她身后昨夜初绽的一簇簇紫昙有妖娆的颜色,而她的身影依旧那么清淡,好似一团随时会散去的、稀薄的残云。
他终于忍不住,还是跪下,膝行到了母亲身边。
他的膝盖至今都还记得那砖石上的雕纹,是鸾凤比翼和鸣之景。
年迈的宫人都知道,那是当初衡妃入主惊澜轩时,圣谕特许,青玉琉璃砖雕就的吉祥纹,铺在这里,等候它们的主人。
他的膝盖很痛,却依然没站起来——他寄希望于母妃能对他有最后一丝怜悯,不要赶走他。
他拽住了母妃的衣袖,残寒晓风,母亲的衣袖那样冷。
他轻声地问母妃:
“母妃……不要儿了吗?”
他仰起脸,期许地看着母亲。
一向美丽而淡漠的女人眼角居然湿润了。
“青麟,去祖母那里住吧。”
……为什么?
他太小了,不过五六岁。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迁宫,母妃又为什么要将他遣走,便只是讷讷地看着女人,因喉头哽咽而太久都没有问出口。
终于,他的眼泪掉落在琉璃砖上的刹那,美丽而冷漠的女人低下头,深深地望着他:
“住在皇祖母那里,更安全。”
女人的声音里有一种异样的、久违的温柔。
这让他想起了他还不记事时,母亲温柔的呼唤。
他记得母亲对他最后的叮嘱:
吾儿谨言慎行,常添衣。
……
那之后,除却宫中年节大宴,刘璟已经很难再有与母妃同列一席用膳的机会了。
每次入宫,皇后的人都盯得紧,对他们母子二人的所有交谈总是很关注。衡妃母子心中都很清楚,旁人生怕他们密谋着什么,要去皇帝那里吹一吹枕边风。
因此刘璟每回在惊澜轩停留至多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就得匆匆告退。而衡妃对他依旧是那句简单的叮嘱。直到刘钰登位之后,刘璟才有了常常回去探望母妃的机会。
可又没过多久,衡太妃又请旨让刘璟早日领兵去偏远雍地,之国就藩。
长大后,刘璟渐能明白母妃当初的用意。可是他也已经蜕变成了淡漠的少年,亦从未享受过一日寻常人家的父母之爱。
就这样日复一日,似孤鹰盘桓于马前或墙头。
他犹记得第一次遇到陈敛的时刻。
龙舟会,折柳宴。
那一日宫中大庆,先帝传太子与诸王宴饮于金风台。
酩酊里先帝忽然说很想看诸子射艺如何,便传人呈来弓箭,又于柳枝上以金丝系了铜钱,要大家醉中射宝,箭穿钱孔者胜。
先帝拊掌大笑,令太子与诸王海饮三碗后再射。时太子忽然提议,四弟弟青麟素来海量,在京营中与将士饮酒是寻常,他与我等文士同饮一种酒,哪里公平。
于是太子身边的王宸很及时抱来了一坛“归人歌”,并向先帝建议道:
“西塞雪岭的烈酒‘归人歌’,才与四殿下的少年豪气相称嘛!”
先帝被挑起了好奇,加之听说了爱子海量,有自己当年之姿,顿时兴致大发,便同意了太子的建议,独独将刘璟碗中御酒换为“归人歌”。
烈酒穿喉,如刀割过,刘璟顿时目眩头昏,视物模糊重影。勉强射过十箭,与大哥中筹的计数旗鼓相当,先帝见之大喜,问刘璟想要什么赏赐,但刘璟胃里翻江倒海再也撑不住。
借着更衣,他出去寻了个没人地,吐得一塌糊涂。
他缓了缓,离开吐出的秽物,脱去脏污的外袍,仅着一件暗青色纻丝单衣,沿着明池玉阑,往前漫无目的地走着。
一钩弦月,几点疏星。
金凤台的喧笑声隔得很远,只依稀能听到点残音。
明池将穹顶霜华反照在他身上,晓风微冷,那片刻他还是感到一种孤寂与萧索。不知走了多久,他闻到一点栀子花清甜的味道。
这味道很好地中和了他胃部的不适,他觉得清爽舒服了些,索性坐下小歇,不时抬头望月。
暝暝的月色里,柳腴花瘦,几丛栀子开得稀疏,芬芳也很淡。惘然间他想到二哥带他去坊间听过的曲子。一曲柳耆卿的《雨霖铃》,他亦想起那句“更阑烛影花阴下,少年人、往往奇遇”。大抵此刻此景。
但他摇摇头。
父皇还在等他,他该更衣回到筵席中去了。他站起来时却觉得目眩恶心,忍不住扶了一把旁边的阑干。
归人歌余劲颇为狠烈,他呼吸里依旧满满的灼热酒气。他索性倚阑抱臂,两目微阖,任由夜风吹乱他的额发。
这时,他闻到栀子的清芬倏然馥郁起来,禁不住睁开眼,见到一片藤萝紫的绉纱风筝从他头顶翩翩飘过,他余光扫见是春燕形,掐边偶尔闪着细碎的金箔影。
他认出这是他还在垂髫之龄的六妹妹最心爱的小玩意儿。
小公主最喜欢放纸鸢,大抵是今夜气氛好,乳娘又抱她出来玩耍。东宫大哥对兄弟们都防范得紧,对六妹妹这个小公主却是很好的。
他还未回过神,眼前绿波荡漾,重重柳枝翠幕后忽然浮出一点澄黄的灯影。
有人提灯走近。
“什么人。”他问。
他眯住眼睛,尽力分辨着来者被月色与灯影共同勾勒出的清隽轮廓。不是太监,亦不是公主乳娘或宫婢。
是位轻袍缓带的青年。
来者只一席粹净的织锦白玉襕袍,通身无饰,洁净的像一沃新雪。
柳荫分拂,斯人手持一盏金柄八角薄纱宫灯,仿佛踏月而来。
花阴下月影昏暗,四目炯炯相对。两人彼此打量也都看不太清楚,便微微沉默了须臾。
是对方先开口:
“劳驾……能不能帮我把六殿的纸鸢摘下来。”
……什么?
刘璟疑惑,一时没有应声。
缓缓地,他想起来自己脱了外袍,金带全都裹在衣裳里,加之方才与大哥斗剑比弓,腰侧还佩着一柄剑没有摘下。
对方一定是将他认成了禁中的侍卫。
刘璟:“……”
他懒于解释,亦有隐约的不愉快。
并非源自对方没向他行礼,而是对方对他的态度分外淡漠又寻常,只心心念念那只风筝,压根儿没把他放在心上。
刘璟语气里透出不耐烦,却不知为何,没有立刻道破自己的身份,只冷漠道:
“在哪里。”
青年:“……在柳树上。”
刘璟回头看了看,高处枝丫里果真夹着一抹紫色,便二话不说,提着内劲三步跃上去,迅疾如鹰,一把利落摘下风筝,又回身稳落在地。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他唇际暗暗逸出一丝微笑,大有炫耀自己身手矫健的意思。
但对方态度依旧平平,并没有出言夸赞他,只是淡淡道:
“多谢你。”
刘璟胸中的滞闷一下子放大了。
他忍不住,质问:
“公子尊讳?”
大略是他语气中已显露不快,对方又明白即便是禁中侍卫,也多是世家子弟,便略略朝他一颔首,算作赔罪:
“不敢当。贱字承雅。”
但对方的让步也不过如此。
只留下了这个表字,对方便不再与他说话,携风筝离去,衣袍在浓深的夜色里如风飞雪,转眼便无处可寻。
刘璟再抬起头,眼前惟有晃动的柳枝,以及鼻端一缕栀子花的清芳,幽幽婉婉……那构成了他对他最初的记忆。
刘璟甚至不确定方才的一切是不是酩酊中的幻觉——直到他听到不远处自己的六妹妹银铃清音般的笑声,才恍然确定——方才的奇遇真实存在。
……
翌日他向二哥打听,昨夜是有哪家的儿郎入宫赴宴,字“承雅”的吗。
二哥听了,当即色变:
……你打听他干什么?
刘璟不理解二哥为何这样避讳。
二哥神神秘秘地,放低了声音:
“那是大哥的人。他昨晚来时拿的是东宫名帖。你知道就行了,别到处说。”
刘璟漫不经心哦了一声。
是吗。
他是什么人?
他跟在二哥后面,还是忍不住,追问。
他呀……
二哥很暧昧地一笑,却不再说下去了。
是白鹤。是美人。
二哥糊弄他,戏谑地说道。
回去后的两天里,刘璟总睡不着,翻来覆去,倚窗对月,闲坐独酌。
忽然想起从母妃得了两枚薛涛花笺。
顺手摸出香笺子,提毫滚墨,犹豫了片刻,才题下两行规规矩矩的字: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
他写得很慢,一笔一画,极尽工整之能。可又觉得不是很妥当——书到用时方恨少,对方明明是男子,比作仙娥,很不妥。可他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词句来形容那个人了。
他烧了这枚笺子,又摸出一张新的,最终,最终,他只写下笔意风流的三个字:
「醉花阴」
*柳永《玉女摇仙珮》: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
飞琼,西王母身边的侍女。
词句形容仙女暂时离开天宫下凡,还没回去。将美人比喻为“仙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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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醉花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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