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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香车暖(二)

一窗之隔,朦朦胧胧能看到喧嚣的长街。火树银花,人海灯海。车内的人依偎在一起,从窗缝往外窥看,他们像两个偷跑出来的孩子般,很久违地感到兴奋欢欣。

“以后每逢新岁,我们都在一起,好吗?”

刘璟语气里满溢着一种苦尽甘来的雀跃,全然不知道回到帝京之后他私下作何打算。

陈敛默了片晌,轻轻地答:“好。”

“我答应你。”陈敛又柔声道。

也许是出于某种心虚,使得陈敛又为这种附和加了些分量,颇有安抚的意味。

“我知道你不喜欢帝京,那这样……”刘璟兴致勃勃展望着,“如果要在帝京待很久,我就为你另建别馆。景山风暖,春翠秋檀,那儿就不错。到时候你就在别馆住下,不必出去了。”

陈敛只当他脑子不清醒,是在说浑话。

“曹公有铜雀台,我有栖凤馆。你说,寓意是不是很好?”刘璟得意忘形了——他实在太高兴了,忘记了这是大哥的枕边人,只一味搂着人亲昵。

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陈敛跟了大哥十多年,内心深处掩藏的机锋绝非他可度量,可他的心、他的眼仿佛已经被情海欲潮所淹没。

表面看的确如此。陈敛不免担忧。

然而陈敛望不见的深处,刘璟眼潮下的礁石尖如刀锋,其上情涛汹涌,其下杀意当然都被掩藏——他弑君的心思陈敛自然也不知晓。

“如果大哥死了,你会伤心吗?”

刘璟冷不防忽然问。

陈敛不假思索:“会。”

刘璟瞳光一黯,片刻后又重新隐隐地燃烧。

“他是个好皇帝。”陈敛小小卖了个关子,倒及时补充。言下之意是为明君驾鹤西去而惋惜。

“那我呢?”刘璟像讨糖的孩子,“若我死了你会不会很伤心。”

陈敛这次沉默了很久,才终于开口:

“不会。”

刘璟:“……?”

刘璟失语。

陈敛笑他的顽皮:“我是说,你不会死。”

刘璟好奇:“你怎么这样肯定?”

若举事不成,大哥一定会将他碎尸万段。因此这数千日中,刘璟每一步棋都走得分外小心谨慎。

陈敛笃定道:“你不会有事的。”

只因他已经决意在一切发生之前,提前了结。

***

卯月。

官员车队浩浩汤汤,车下还未上车的人裹着氅裘、搓着手互相道贺、寒暄。入京城前,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准备了厚礼,要送给提拔过自己的恩师。

陈敛经行他们时,道路边上枯瘦的野梅花已经开了,颜色浅得像朱墨将涸。雍地少梅,这一株梅在城郭外的北风里显出潦草的坚韧。他不由驻足观看。

他身侧的文书见他两手空空,车驾上也空空,连自己的行李都没带多少,更不像给恩师备了厚礼的样子。官场上这些礼数至关重要,地方官回京逐级都要打点,哪有空着手的。

文书按捺不住好奇,问他:

“陈大人,您给恩师准备了什么礼物呀?”

陈敛和已经被罢黜的杨老相爷有着深不可测的渊源,这事儿,即便是雍地的地方官员也是有所耳闻的。

陈敛没否认,只是淡淡:“寥寥一点心意。”

如果义父还愿意见自己的话。

当初他背叛杨济,杨济被夺了冠带听候发落,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相府的家丁忙碌穿梭,见他都如同看不见似的,连问安都没有,只忙碌收拾着回乡家眷们的衣物箱箧,也有些下人今日结了工钱就准备回乡去了。杨济的六房姨太太有五房哭成了泪人儿,独独大夫人训斥婢妾的声音依然充满威严,穿过庭院直直透入陈敛的心里。

与老师的境遇截然相反,天子圣眷优渥,他陈承雅高迁内阁,人人谄媚地称他一声:阁尊。

他沿着熟悉无比的回廊走向主厢的书房。

很多年前,杨济鬓发不苟、衣衫济楚且风姿潇洒地在案前教他写大赋。杨济钟爱作大赋,言有气吞九垓、俯仰山河之意气。他却觉得艰涩难读,杨济呵呵地笑着,只是说等你什么时候把大赋读通了,再看别的文章自然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纸卷翻飞,眼前玉树临风的杨济忽然衰老,青鬓一瞬间变得灰白,眼前,杨济乱发披散,站在书房深处的沉楠大案边上,挥动马鬃大毫,正题一幅字。

笔走龙蛇,风骨犹存的两个字:

「鱼水」

帝师花灰的长髯、苍白微黄的头发在吹进窗子的秋风里飘扬,杨济听出了来者的步伐,一点儿也不惊讶。

“义父。”陈敛照例与他轻轻一唤,仿佛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早晨,没有即将被抄家的愁云惨雾笼罩。

杨济没抬头,只是深紫的嘴唇弯起弧度,似乎笑了下。

“义父一定恨我入骨吧。该的。”陈敛淡淡地自问自答,“我不求您的原谅。我来,只是要告诉您……”

“事已至此,无论如何我会让他留您体面,允您致仕归乡。念在过往……师生一场。”

杨济摇了摇头:“看来你并不了解他。”

陈敛笃定地反驳:“我很了解。”

刘钰毕竟很看重身外浮名,也很在意史官笔墨,当然不希望别人给他记上一过、误了他“尊师爱贤”的好名声。起码在杨济生时他不会做什么。

杨济原本脸色和静,倏忽,莫名地呵呵一笑。

“是吗?”

陈敛不置可否——这瞬间他心头浮出了一丝不确定。

刘钰也是杨济教出来的,这些年杨济的龌龊手段他没少见,刘钰为了肃清朝纲,也不干净。师生不过是炭墨之别,分不出谁更黑一些。

杨济欣赏着自己那还没干透的“鱼水”二字,似乎很满意:

“今后的路要你自己走了。义父陪不了你。”

“你身份到了这儿,除了他,再也没有人能护得住你。”

“你有你的抱负,我不可能总金屋藏娇似的养着你。年轻人,书读得多了,心也大。”

杨济搁笔晾墨,姿态怡然。

“男人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知道为什么吗?”

陈敛想了下,本来要答,但他还想知道杨济的看法,便垂下眼睛,洗耳恭听:

“敛涉世尚浅。愚钝之处,还请义父赐教。”

杨济再度笑了,笑他的纯粹,笑他的心思不加掩藏:

“女人若是都读了书,便知道要用什么心思来对付男人了,男人心里害怕。如此,有了女德,女训,女诫。君臣如夫妻,也是如此。”

陈敛很意外后面的这句话,因而微微抬起眼睛。

杨济:“为妻者,太糊涂,太透达,都不合适。 ”

“为臣,亦是如此。”

“吾之今日,即尔之明日。”

……

杨济沉沉的语声犹如谶言,似在耳边时不时萦绕、回寰。

陈敛蓦地阖上双眼,坐在车厢中他深深吐纳着,意图驱散这诵咒般的苍老声音。

车窗外传来依稀交谈声:

“某这次回京,还要顺带去看看亲家公!小女嫁了人,很久没见了。不知在夫家过得一向可好哇……”

“高嫁是好姻缘!”

“那可未必,老夫什么也不图,只盼望着人家能好好对待小女。”

“明白的,老朽家里也有个外孙女,今年恰逢二八啦。”

“欸?雍王这次回京,听说万岁是想给他选婚了。说不定啊……”

几人声音倏然小了,陈敛在这时微睁开眼睛。

“没有的事,都说雍王心有所属、求而不得,这才四处风流、迟迟不选婚的……哎呀,不可说,不可说!”

“哈哈哈……”

男子们的笑声透窗而来,陈敛的思绪跟着远去了。

笃笃——

有人轻轻叩响他的窗板。

他缓缓睁开眼睛,目中闪过警觉。

窗外的骑兵勒缰低声道:“大人要的驼铃草,属下奉雍王命已经采到。”

车厢门被人拉开一线,透入进来的一缕苍白的天光下,金盆盛着株苍黄的野草。陈敛眼睛不适地眯起。

还没开春,野草像佝偻的老人,头顶疏乱的头发里藏着凸起的一团,看不清是骨朵还是芽儿。

田垄阡陌上,百姓们已经开始敲冰了,汉子们的口令声遥遥传来。有小女孩惊喜地在问:

“娘!这个是驼铃草吗?”

妇人:“是啊,等春天到啦,草种子跟着风飘得远远的,到哪里都能活。”

仆人过来要关闭车窗,才打断了陈敛的思绪。

仆人:“天冷风寒的,您身子未愈……”

陈敛:“不妨事。”

仆人犹豫着,压低了声音:“雍王殿下那边有交代……”

话到这里外面忽然地静了,只有铜锣声与沉沉蹄声。这是清道的锣,声远而悠长,令人望之肃然。蹄铁是生玄,踏在官道上有硬脆声,乃雍地骁麒营独有。雍王府的仪仗经行。

四匹高俊的黑骠从这里过,步态优雅,皮毛光滑,鞍辔上都绣着麒麟金纹,道上的众人都颔首行礼。已经上车的官员也正要下来迎接,被余棠高声免去繁冗礼数。

陈敛唇边浮出几不可察的弧度。他的视线由窗棂游移至对方大敞的窗,刘璟挺拔的身影被天光勾勒着,发间珠饰反照出一缕幽泽,两车交纵间,两人隔着这点距离四目相触。

陈敛及时地颔首回避。

刘璟自然看到了他这举动,众目睽睽之下没说什么,只微微勾起唇弧。

余棠隔着车窗,轻声唤:“四爷。”

“帝京第三次来信了。”

刘璟微微侧首。

“皇帝免了今年鹿苑春狩。从前每年冰雪消融时都要去的。”

“看来是身子抱恙,又不想旁人知道,只说是鹿儿也需休养生息,对外没有声张。昨日降了圣旨,给四爷这次回京接风,改为金台宴饮。”

雍王大半容貌隐在暗处,只露出下颌在明处,勾起一点恻恻的笑。

“哦?”

二月,冻云愁惨,小梅初绽,当头一场倒春寒。

天家兄弟相见的这一日,帝京又落雪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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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香车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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