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筑正中擂台已设,蟠龙画鼓响如闷雷。两名骁麒营的力士袒裼上阵,仅着素色褌裤,似铜铁铸就的筋肉紧绷着,一望而知都是力大如牛。
席中诸公已经根据他们二人的体格、动作、五官神色乃至目光来押输赢。
一队小宦官开始给百官分发筹子,以供押胜娱乐。
筹子有犀角黑、象牙白两种。人手黑犀筹五、白牙筹五,合计十枚,为这娱戏增添了几分羸弱文官也可拥有的参与感。
待两位赤膊力士已在台上站定、活络筋骨的时候,王宸示意小宦官们深入席间,开始根据众人筹子的摆放来登记百官押宝的情况。
雍王带来的武官押宝十分迅速,但久居京中的文官却迟迟没有下筹——
皇帝自然也会押输赢。许多人迟迟未敲定自己押哪一方胜、押多少,是在等皇帝先押,自己再闻风而动。
输赢胜败并不重要,但能否在这个游戏中博得皇帝青眼、成为恩师的助力,或在席间的同僚中出些风头,无疑更让人绞尽脑汁。
皇帝的选择将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而皇帝却把这个会影响百官押筹的重大决定让给了其他人来做——
“陈卿会押哪一方胜?”
皇帝问陈敛。
陈敛此番入京已经被点回内阁,此时正在皇帝左下首的席位坐着。这是至关重要的位置,依照前朝旧制,多为丞相席。从前宫中宴饮,杨济只要出席,就一定坐会在这里。但杨济如今不在了。
陈敛平手一礼,道:
“臣是戴罪之身,怎敢行此抛砖引玉之举……还请陛下先下御筹。”
皇帝似惊讶般笑问:
“卿何罪之有? ”
“去岁,杨相出阁的事闹了好一阵子,卿想必也累了吧。”皇帝环顾席中众人,玩笑般道,“你们说说,刚入冬的时候,朕下旨催促陈卿入阁去补缺,连值房都修葺一新了,陈卿却抱恙府中。说是边民哀哀,要代朕去雍地巡抚。”
陈敛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
他没有反驳,只是低眉沉默,一副认领的样子。
席间传来附和的笑声。
皇帝将贬谪讲的如此暧昧,像两人先秘密商量好的一般。百官不解,难道,皇帝是故意这样,再以贬谪的名头,深入雍藩去探查藩王是否有谋反之心么?
如此也说得通,毕竟这样的做法会使雍王放下不少戒心,兴许就露出马脚来了。
毕竟此番陈敛回京后,官职调度是皇帝钦点的入阁“大拜”*,无须廷推*票选,足见殊荣。宣景开年以来这样破格地擢升只有两次。
上次,是陈敛初入内阁的时候。
吏部与内阁的人接旨后心中了然——这是皇帝对陈敛独一份的偏爱。
有见风使舵的文官率先接话奉承:
“陛下睿识海量,自然旨不寻常,哈哈哈……”
刘璟一直沉默着,闻声幽凉的目光无声流转席间,如同狼顾,望向说话的人。
那人后脊无端一凉,调侃的笑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皇帝对这个小插曲似乎不觉,更确切说是毫不在意,并再次发出询问:
“卿不必自谦。依陈卿看,绿褌与紫褌两位力士,谁胜?”
皇帝也许是吃了酒,脸上染着一道极淡的霞绯,玉山倾颓间扬袖示意陈敛不必拘谨,又让人奉酒。
陈敛知道刘钰没有醉。
他纵然还不够了解刘钰内心的想法,但刘钰的目光、眼神,甚至五官微小的动作,都是陈敛再熟悉不过的。
是要将这醉相演给谁看?
陈敛静默地抿茶,刚入城时雍王刘璟也被勒令解剑一事在他脑中盘桓不去。
彼时雍王与其他将士一样被搜身,到除履时余棠忍不住向五城兵马司的长官抗议:
“吾主奉皇命远道入京,你却要他下车脱靴,怎可如此无礼?!”
对方只好跪地赔罪,却依然坚持要雍王下车并脱靴搜身查验。刘璟一时没动,门楼上的太监就下来了:
“殿下昔年得赐一把飞麒嵌金珠匕首,乃造剑府耗费三年以生玄铁铸就,其珍其利,天下无出其右,想必削铁如泥。听闻殿下追忆先帝,一向是带着此物不离身的。不过,吾皇敕令,雍藩众不得携兵刃入城。得罪了。”
刘璟仍在车中没下来:
“原来是为这个。”
他浑不在意地一笑:“余棠,给他们就是。”
那是雍王最后的防身之器,也就是说,若把这匕首也收了去,皇帝若和兄弟翻脸要当廷拿下雍王,身无一物的雍王甚至连自戕也无法做到。
“余棠。”雍王的声音从车中传出,穿过剑拔弩张的空气,这两个字有不合时宜的慵懒,“他要就给他。”
雍王说得随性,命令之意却很足。余棠不情不愿只好接过刘璟从侧面车窗中伸出来的匕首。
五城兵马司首领拿去后,将匕首抽出三寸,寒光刺目,所映照处掠过凛然的杀意。看来雍王是将之保存完好,柄上镶嵌的金珠与雕饰的飞麒纹样还很新。
余棠也注意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新。
这把匕首是主子六岁还在宫里当皇子时先帝所赐。原也是先帝的爱物。算起来这匕首年龄是比余棠自己还大了。
不可能这么新。
除非,是赝品。
余棠目光悄然移动到车窗处,雍王的面容覆着一片难见真章的阴翳。
刘璟微笑:“既看过了,孤还要脱靴吗?”
太监与五城兵马司首领齐声:“不必了!多有冒犯之处,还请殿下见谅。”
雍藩骁麒营的旌旗飘荡,麒麟飞兽獠牙张磔的巨口吞下已经被彤云遮蔽的、唯一的太阳。
金台,龙旗在倒春寒中猎猎飞舞着,笑谈间一场薄雪终于落下。
王宸呼唤伞扇仪仗,给高位的官员以华盖遮蔽。
酒姬过来侍奉,刘钰对这样的雪似乎毫不意外,又饮一满碗暖身。
在皇帝抬袖遮饮的时刻,陈敛目光悄无声息扫过皇帝左下首的雍王刘璟。刘璟也与他一样,捕捉到这个短短的间隙。两人目光短暂一碰,瞳眸暗涌之下藏着无数种情绪,但只是一瞬,两人旋即都各自若无其事地快速挪开眼睛。
天家兄弟饮于一席。
皇帝没有先问雍王璟押宝的意见,而是点了陈敛来答话。这让随行来的骁麒营武将多少有些不满。他们目光毒锐如蛇虿。射向陈敛。
陈敛着二品罗袍,衣冠似火神色又如冰。
豺狼虎豹凝视之下,陈敛恭谦地颔首:“回皇上,依臣看……”
陈敛分析道:
“臣斗胆,皇上御筹可押紫褌胜。”
陈敛的回答使刘钰很高兴。
无论是出于自愿,还是出于‘君要臣答、臣不得不答’的无奈,陈敛起码是在认真和他说话。
刘钰向前微倾身子,一双星目被醉意洗过后瞳仁依然明亮,像是满心满眼的兴趣浓厚:
“哦?为何?”
陈敛:“臣观紫褌虽然体格不如绿褌,但神态分外悠闲,甚至临赛还在整理褌裤的布料,显然丝毫不惧对手。想必胸胸有成竹,早有四两拨千斤的破招之法。”
刘璟显然也将对方的话听得清楚。两位力士都是他骁麒营的人,他自然对二人情况更为熟知。不过,皇帝没有点他,他便没有出声破坏下筹的乐趣。
皇帝顺着陈敛的话分析:
“卿所言不错。”
皇帝摆出两枚象牙筹,示意按照陈敛所说,押紫褌胜。
“不过。即便稳胜的一局,或可因个人当下发挥不同而结果有异。”皇帝下筹的过程也如其人行事风格,稳重谨慎,“虽说紫褌或许更有胜算,但朕手中不过十筹,愿赌服输,落筹无悔。为免‘倾家荡产’,朕还是要保守一些。”
皇帝意味深长地笑了,又将两枚犀角黑筹也推向前方:
“紫褌神态怡然,但绿褌体格更为健硕。哪怕只是蛮力,也可一争。”
“朕便雨露均沾。”
王宸于是记录,皇帝押象牙、犀角筹各二。
也就是说,无论谁赢,皇帝都不会是输家。
即便听了陈敛的想法,刘钰还是使用这样无赖的押法。其实自己回答或不回答,又有什么区别呢?这都不会影响刘钰的决定。
陈敛漠然微笑,再度平手一礼。刘钰的所有决定他都无权干涉,无论对错,他只能任其摆布。他与刘钰手中的筹其实无异。
他唇畔的弧度由苦涩渐渐转为解脱——为他自己即将摆脱这样的命运,即将解脱。
刘钰观察着他的五官。或许是从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神态,刘钰显得很开怀,又推出一枚象牙白筹,补充道:
“当然,朕与陈卿有十载情分。就当是为了陈卿,多押一枚,也未尝不可。”
闻言,席间诸人的笑声此起彼伏。
陈敛只是露出克己的微笑,自谦道:“陛下错爱。”
大概是玩儿够了,刘钰才后知后觉想起转顾刘璟:
“说起来,此二人都是你骁麒营的力士。知将莫若帅,知子莫若父。青麟你如何看?”
陈敛明白刘钰绝非醉中无意间忽略雍王、到现在才幡然想起他的存在,而是从一开始,刘钰就存心要冷落雍王。
雍王本人倒不在意,怡然放下酒碗:
“回皇上,他们是臣弟的人,臣弟当然很了解。”
“正如皇上所说,绿褌体格虽强,但迅捷不足,紫褌体格虽弱,胜在轻捷。”
“可凡事有个万一。要保本,臣弟便也像皇上一样,押犀角筹二、象牙筹二。”
绿、紫同押。
皇帝薄露笑意。不错,这是他的四弟弟。
谨慎、稳重、知微的四弟弟。
“不过……”
刘璟忽然的补充,使众人都跟着抬起头。无数视线都投向金台最高处。
“世事无常。”
“人活一世,无非一赌。”
刘璟收回了刚刚推出去的犀角筹,又将象牙筹全部推上前去。
“臣弟愿意一赌。押紫褌全筹。”
绿强紫弱,席间诸多的武官都已经押了绿褌。
此刻雍王居然全筹反押弱者。
满座哗然。
殿首的皇帝龙睛如电,敏锐地扫向雍王刘璟的双眼。
兄弟二人在薄雪中目光交触,瞳中倒影如火燃灼。僵持须臾后,刘璟倏然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皇帝于是跟着也笑了。
两个人的笑声由低低的幽然而渐强,最终都似醉了一般哈哈大笑起来。
纷纷白雪中,金红色的蟠龙画鼓愈渐激昂,犹如阵前急擂之声。
*飞虎阚(hàn):
曹植《七启并序》:哮阚之兽,张牙奋鬣。
阚(hàn):虎、猛兽等吼叫状。
*大拜:
在明朝中后期,官场中私下称内阁成员为“相国”“相爷”,被任命进入内阁称作“大拜”即“拜相”之意。
*廷推:
明制,内阁阁臣应由九卿共同选出10人作为内阁阁员备选,是为“廷推”。皇帝再从这10人中选出票数靠前的3-4人进入内阁。
*釜刑:
明成祖朱棣次子汉王朱高煦,伏击明宣宗朱瞻基失败,朱瞻基在幽禁后仍前往探望,被其故意绊倒后大怒,命人以铜缸燃炭将朱高煦烤死。
——
本文朝代背景可考,仿明前中期。
原本两个主角都姓朱,但写下初稿时年龄很小,觉得朱不好听就改姓刘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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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飞虎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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