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述的视野离开戏台转向身旁,面对着沉浸于戏中的人群出神。
铿锵顿挫的声音在耳畔回绕,声音的高低起伏似乎给人一种眩晕感。在尚未回来之前,他以为开口告别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清州去京城路途遥远,若以前世的交通区区六百公里也不过少则几个小时,多则两天罢了。
地方到京城,纵马、坐车、乘船、步行,再加上其中意外处理、中途休息和旅游观光,仅是单程几个月的时间尚且低估。
此去怕是少则一年两年不少,多则三年五载不多。
“正是麦收时节,过几日便到了夏至。述儿,你的生辰又快到了,今年你可想好怎么过?”
陈赫仁大笑着从戏台看向身边的陈述,音调在一片嘈杂中略高了些。
尽管太阳西落打下廊檐虚掩了大片的光,荫下坐着还是有未散的热意。
身边人有片刻将目光汇聚过来,或许是因为没有回应,因此大家的目光又重新转回戏台上。
陈赫然似乎觉察到不对,蹙起的眉头使他看起来有些威严。
粗重的嗓音唤道,“述儿。”
陈述轻扣着腰间的天青酒壶,拇指在瓶身摩擦了两下,尽量不经意似的用轻飘飘的语气说出话。
“父亲,我此番回来是为了告别的。”
陈赫仁皱着眉头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而后站起来沉声道,“你跟我过来。”
另一侧的白云间手攥紧了袖口上的衣服一动不动,如同什么东西缠住了喉咙使她无法呼吸,被陈述的目光掠过时盯着台上扯出一个可以短暂骗过他的笑来。
直到两人离去,面上终于颜色尽失,如同煮熟的鸡蛋那般苍白。
她几乎漂移着离开座位,随身侍女跟上后,刚走不远她踉跄地被扶着,抬眼时眼泪顺着鼻子骤然往下坠。
无人的厅堂中陈述坐在下座,只用只言片语便将事情解释完全。
陈赫仁坐在桌子旁急切的说着那一遍一遍绕来绕去仍只是类似的不认同不可能不允许的话。
夏日本天长,日头在天上往西坠落直到地平线尽头。
口吐万言的激情慢慢被浇灭直到冰冷而麻木,他突然恼火的站起身,“我若是允了此事才是害了你!”
陈述垂下纷杂尽染的眸,只道:“父亲,我有分寸。”
陈赫仁气闷地蹙紧眉头,“昔日你结交北玄之人,我与你娘并未与你计较。
后来你坦白说要去寻人,你说这事并没有和我们商量的打算,说这是你的选择不会动摇。我和你娘阻拦不得,放手让你离开。
原以为解开心结自你回来以后你便能安心待在家里,你此番又说你有分寸?你的分寸便是抛弃亲人随他们二人一同前往京城么!?
暂且不提那北玄之人如何,你可知你离家前往柟州时你母亲多么担惊受怕?你如今刚回来又要告别叫你母亲怎么受得住?”
他起身走到陈述跟前站定,拍了拍他的肩膀长叹。
“述儿,你向来行止有度有自己的想法,我也知晓你不愿受约束,可你也要为落雪想一想,为我与你娘想一想。”
陈述并非无话可说,只是情绪涌入胸口压迫了胸腔致使他一时哑了声,于是干脆沉默。
在这片沉默中陈赫仁突然笑了,这笑带着苦涩。
悲凉晕染在他身上,晕染在他在抖动的肩膀与笑着的面容上致使伟岸的一庄之主瞬间变成苍老的父亲。
他的神情分明在说:果然如此,你从未把落雪当做家。
“爹。”陈述摇了摇头重重呼出一口气,“我原也以为时间堆彻过的疏离感是恒久不会再改变的,事实上并非如此。”
夏至将至,穿堂过的微风是暖的,不知何时暗下来的天色不似白日的闷热,桌上放着的茶碗早已凉透。
“你既——”陈赫仁闭了闭眼,话说到这份上他已无法再劝下去,“天色不早,你回院里去吧。”
陈述起身告辞。
“等等。”临走他重新将人就叫住。
“午间你就没吃多少,等会儿叫人多送些去。”
陈述微微露出笑来。
夕阳最后一抹斜阳还未消散,出门来的路上已点了些许烛火引路。
穿过檐下雕栏长廊,亭台侧拱门有熟悉的女侍匆匆走过,方向正是他回院的方向。
略思忖,折弯却背而行。
望月阁上有风吹过,将身后的发吹至下巴处轻拂过脸。较高的地方风不受阻挡物的限制,一来一回扫过的风如同人的呼吸。
天色虽暗但并未到看不见的地步,隔过稀落的灯火庄外麦田依稀可见。
陈述盯着出神片刻,却听脚步声由远及近。回眸瞬间对上陈清安的视线。
“二哥。”
“清安怎么过来了。”
她走到灯架前掀起灯罩将芯里的蜡烛点上,答道:“刚用过饭寻不见哥的人影,所以来找你。”
“我没什么胃口。”陈述将视线转回去。
仰头可见今宵天边月色不明,花枝之上挂满繁星。
陈清安对着他的背影说道:“哥不在的日子里我们屯了许多好酒刚送到你院儿里,哥不如回去尝尝?”
他轻笑着摇了摇头。
“那哥在这儿是做什么,有心事可以和我说一说吗?”
“清安,你觉不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陈清安走到他身侧,迷惑着没有作答。
陈述轻笑,“我初来庄中时,你也是像这样过来当说客的。”
“二哥既然知道我是来当说客的,又为何给了我当这个说客的机会?”她冷哼了一声。
“近亲情更怯,你哥我不敢轻易说告别。”
他又何尝不知白云间就在院中等着,只是告别二字固然简单,人的情感总是错综。
原以为历经一世看淡生死便不会再起波澜,没成想依旧逃不过由爱故生忧的宿命。
陈清安短时间里不发一言,她落寞的情绪里带着毫不掩饰气愤。
“于哥而言,你的志同道合或是倾心所向比亲人、比我们这个家更重要吗?”
陈述摇了摇头,“你问我这句话的前提,是你将除亲情之外的感情都否定了。”
昏暗的光线下他垂眸答话,“这世上任何一种经得起推敲的感情都同等重要,亲情不过比之其他多了一份血缘。
在尚未来到落雪之前,我靠着友谊、陌生人的善意以及拥护者的爱前行,那时亲情于我来说无足轻重。”
“哥…”陈清安嗓音轻颤。
陈述继续往下说,“人生长短譬如朝露,性命轻重譬如鸿毛,若有需要,为陈家舍了这条命未尝不可。但这世间现如今有人能够留住我,让我觉得死亡是一件需要令我害怕的事。”
“哥这么说,便还是要走?”她不知将话听进去没,执拗问道:“就一定要走么?”
南风吹散眉眼间未散的情绪,他看着远方眸中现出波澜不惊的凝望,一字一句道。
“一约既定,万山无阻。”
“我不准!”白云间仓促地近乎跌跌撞撞地从隐匿的台阶后冲上来,任泪水在面颊上汹涌肆意。
“娘?”,两人惊诧回头,却不知她究竟何时来到。
“我不准你去!”
陈述偏过头。
“二十年为娘求神神不语,算卦卦不灵。二十年昼夜难眠心沉大海。二十年一场梦终于把你盼了回来!掏尽心血来补偿你只盼往后余生我们一家团圆,你——”
只听白云间满腹凄苦泪水涟涟,气的浑身打颤上前来双手紧紧攥住他的双臂。“你偏要作势凌迟我千百遍才罢休么?”
他抬手反拖住她的双臂,不至于让她哭到情浓处卸了力。
此番本就难言,见白云间这副模样自然也好受不到哪儿去,只尽力安抚道:“娘,此去有事不过二载便可以归来,我并非一去不回。”
“你大哥当年外出游历只说至多三年五载,如今满打满算已是十二年过去。莫说是见一面,就是音信都是寥寥可数——”
白云间一言出只觉心发灰,“你也想用这招数再骗我一次么?”
陈述张口难言。
“你若在外有个三长两短,我呼天不应,哭地不灵,落得个悔恨终生叫我去怨谁啊?”
话落更是剜心剁骨,松开手轻背过身颤声拭泪,气绝歪斜在随身女侍身上。
女侍眼中亦有泪水盈满。
陈述可谓实打实体味到心如刀绞的滋味。
肩头被风吹乱了发,待陈清安将白云间扶到禅椅上好一阵安抚,他融合在夜色里的身影任风吹的岿然不动。
一时间除却抽泣声再无其他声响。
垂下的眸遮掩了如脱缰野马桎梏不住的混乱的心绪。
他没有犹豫,只是在挣扎。
“我并不轻易许诺,两年,便是两年。”如同隆冬苍茫深夜簌簌下起的大雪,顷刻之间,陈述的面容转变为冷寂。
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投射过来。
“或许是我一直以来不咸不淡,对往事缄口不言的态度才让你们觉得我没有牵挂,我不否认起初来到陈家时的确是这样——”
他早该想到,陈家人都有相同的忧虑,那便是几番试探下他对于往事避而不答与绝口不提的态度。使得他本就格格不入的观念变成毫不在乎的前兆。
繁星闪亮着隐而又现,许是前世阔别久不经想起,沉浸在回忆里瞳孔都像失了色。
“我说过我从东方避世之山中来,那里说是个惊奇的世界并不为过——”
沉吟着,思索着,挑挑拣拣、化繁为简选了能出口的说。
“我自幼生活在一个被捐助的叫做孤儿院的地方,七八岁时恰好因为陈姓被一对好心夫妇收养。
他们待我极好,不过没过几年我那位母亲因为重病跟着父亲去了国外治疗将我送了回去,他们没多久便先后离世。
我专心上了几年学又幸运地得到一位老先生的资助,也在他的熏陶下爱上书法,随后结识老先生的孙子为好友。
学成的年纪在历练的路上积攒了些能力得到许多追随者的爱,后来有了自己的事业生活也算得上随心所欲,四处旅行去过许多地方。
再后来我出了事故又奇迹般地恢复如初,那时都是我的挚友与拥护者在照顾、安抚我。
偶然来到这里很快又遇上你们,说来我的人生过得还算不错。”
长长的一生浓缩为几句话,陈述也没想到那些刻骨铭心的岁月已经淡的可以不必提及了。
白云间与陈清安哪里不知他话中留了诸多余白之地瞒着,只是初次听他提及从前之事,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起初我来到这里,”陈述抿了抿唇接着道,“来到这里后那些我所熟知的,以及我从前一切的认知一并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闻所未闻的、无法想象的、陌生的未来。”
一席话如千钧重压在心头,闷的陈清安喘不过气来,她轻唤:“二哥”
“从未有人告诉过我,如果某一天突然离开了我前半生所熟悉的地方我该如何,也没有人告诉过我突然发现自己置身于完全陌生的地方再也无法找回家的路我该怎么办。”
“述儿!”白云间慌乱的站起身,“这儿就是你的家。”
“这儿就是你的家啊!”她哭着重复了一遍。
陈述走上前又扶她坐下。
“娘,我说这些只是想让您安心不要为此过多烦忧,娘也要相信我,关于过去我并非刻意隐瞒。”
“这儿就是你的家。”白云间又哭又笑。
“嗯,这儿就是我的家。”像是承诺。
孤灯燃尽,星河耿耿。陈述半跪着蹲下身,将脸贴在她的膝头。
“我的儿。”白云间用手爱怜地轻抚着他的头,滚烫的一滴泪低头间直直洒向脖颈,霎时间灼伤了烙在颈间的早已痊愈的疤痕。
他突然有个念头,却无法解释这个念头从何而来,于是轻声唤道:“母亲。”
这念头或许来自很久很久以前幼年时期梦醒时分茫然且空洞地发出的嗫语,来自病床上如同钟声一样给予生命的最后索取之时立足无措灵魂之上的不知所望的呢喃。这嗫语和呢喃也是两个字——“妈妈”。
仿佛一切历经之事不过流光掠影,仿佛他还只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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