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蒙塞尔愤怒的目光,嬴惑淡淡开口,说:“周与山说得不错,这变法确实无法施行。”
蒙塞尔抬手就是一掌,却被不知什么屏障给挡住,将他自己的手震得生疼,无法碰到嬴惑。
他暴怒道:“你有什么资格评判我的优劣!”
嬴惑笑了,他说:“我有没有资格另说,只是......变法无法推行,是一个事实。”
蒙塞尔面上怒意更盛,嬴惑却不紧不慢道:“我不喜欢读史,但我也知道,前殷末年,流民百万,遍地叛乱。桀帝不识民间疾苦,甚至以为前殷的诸多灾祸是上苍不满,还举办了大型祭祀,以求上苍宽恕。”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脸上有些感慨和伤怀:“那祭祀在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祭台以纯金为底,以五谷为饰,以妖兽头颅为祭品,辅以传统的五谷五牲,穷奢极欲,声势浩大。同时参与祭祀的尽是王公贵胄,各个披金带银满面红光,却不知不远处的村庄里,百姓在易子而食。”
蒙塞尔盯着他,一言不发。
这祭祀他是知道的,他甚至也参加了。
“你写的变法确实好,减免赋税,还地于民,兴修道路、兴建驿站......”嬴惑喃喃地说着,“可你不敢动前殷贵族。即使前殷贵族才是侵占了前殷八成良田的罪魁祸首,即使前殷贵族每月消耗的银两能养活百万流民数年,即使前殷贵族贪墨大笔税银、层层盘剥百姓,你也不敢动贵族。”
蒙塞尔恼羞成怒:“谁说我不敢——”
嬴惑将手中的变法文书轻轻放下,打断蒙塞尔的话:“是,你敢。在这变法章程中,你未曾明说,字字句句却都是要夺取贵族的利益。”
“可你自己也知道,你的变法根本无法施行。”
蒙塞尔面色涨红:“你放屁——”
嬴惑用那双无神的眼睛看着他,沉静地说:“如若变法施行,那陈筠雾的这个太子也不用做了。你很清楚这件事,所以在方才的幻梦中,你才会借周与山之口,说变法无法施行。”
蒙塞尔猛地僵住。
是,他非常清楚,所以这本变法文书压根就没有存在过。
他浑身颤抖,双手撑着嬴惑面前无形的屏障,几乎站不住。
一时无言。
“只要人还活着,总还会有办法......”半晌,蒙塞尔颤抖道,“可你们将他杀了!你们......你们将大殷最后的希望也抹去了!”
他双目通红,重重地一下一下击打嬴惑面前的屏障。嬴惑沉默片刻,说:“前殷早已沉疴难愈,刮骨疗毒都是空想,只能全盘推翻,重新再来。”
嬴惑又停顿了一下,眉头稍微皱紧了些:“你也很清楚这一点,但是你对前殷的执念太重,于是当你蛰伏近百年后,看到先皇昏庸无为时,你觉得大周也走到了末路,你和陈筠雾,可以做那个新生。”
正好魏淑贤的野心膨胀,蒙塞尔借刀杀人,彻底将大周的局势搅得天翻地覆。
说到这儿,嬴惑微微歪头,面上露出一丝笑意:“可你没想到魏淑贤野心不小,也守着一丝气节。陈筠雾还没能复活,姬宇就上了位。”
如果从最初来看,姬宇确实是个暴君胚子。可惜,他身后还有个嬴惑在掌舵。
“大周没有走到末路,姬宇给祂带来了新生。”嬴惑笑着说,“即使我不在,姬宇也能做一个好皇帝。”
蒙塞尔暴怒,一掌劈在嬴惑身前,那看不见的屏障彻底破碎,爆裂的灵力将蒙塞尔脸颊划出一道一道血口。他毫不在意,劈手掐住嬴惑的脖子,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嬴惑无力反抗,他还是沉静地看着蒙塞尔,轻声说:“大周迎来了新生,可前殷确实是山穷水尽了。”
蒙塞尔怒极,手中更加用力,嬴惑的身影像个充满气的羊皮袋一样轰然炸开,四散的血肉碎片将整个空间重新染回黑色。蒙塞尔陡觉脚下一空,不受控制地不断往下坠落!
在无能为力的坠落中,他看到嬴惑的身影一闪而过,用他那双失明的眼睛,不知在看哪里。
“咳!!”
蒙塞尔的神识骤然被打回本体,冲得他向后跌坐在地,嘴里不受控地咳出大股大股黑血。他死死抓着胸口的衣襟平复片刻,才抬头,看向伤痕累累的嬴惑。
方才蒙塞尔神识抽出的过程让嬴惑也不受控地浑身一颤,随即又垂下头,毫无生气的样子。
蒙塞尔缓缓起身,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抬手试了嬴惑的鼻息,随后又伸手到他耳边,打了个响亮的响指。
嬴惑毫无反应。
最后一副药生效了,嬴惑彻底丧失五感之四,只需将他浸入血池,消除其最后的触觉,蒙塞尔就能趁着他最虚弱的时候再次入侵识海,夺取这具身躯。
即将大功告成的喜悦让蒙塞尔抚掌大笑起来。嬴惑看透了他的人生和执念又如何?他照样会死在自己手中!说什么大殷气数已尽?哈哈哈哈好啊,那就让周朝给大殷陪葬!
蒙塞尔踉踉跄跄地走到案桌边拿出最后留存的一罐血池水,在挂着嬴惑的刑架边画上血池符文。随后他起身,打了个响指,将一直笼罩着这篇地方的阵法解除。
一丝黯淡的天光照在嬴惑脸上,随后是呼啸的风。
嬴惑眉梢微动,却再没有什么太大的动作了。
待到整个阵法解除,才发现原来这里就是单于庭的王帐之外。此时的单于庭格外苍凉,所有人都逃难去了,就连士兵都不剩几个,周围只有几个血池傀儡还在兢兢业业地站岗。
穆腾格的尸体就横陈一边,身下淌着发黑的血。
没人,也就没有造血池的祭品。蒙塞尔不分你我地将血池傀儡、还留在这儿的鬼蛮士兵一股脑扔到血池符文中,又用自己的操控之能将一旁王帐围墙边的石块弄来,将所有祭品连带嬴惑围在里面,垒出高高的石墙。
蒙塞尔开始放血。在血池符文的加持下,所有尸体都逐渐“融化”,化为血水被积蓄起来。
随着血越来越多,血池也逐渐有了“活性”,水面开始无风自动地汹涌。
嬴惑被挂得有些高,血池此时只堪堪能舔到他的脚面。
血还不够。蒙塞尔疯魔一样到处找祭品,然而遍寻不到,反而听到了越来越近的铁蹄之声。
他焦急万分,最后将目光落在了穆腾格身上。
他深深地喘了几口气,踉跄着走过去,将穆腾格的尸体拖起来,往血池边运。
他眼中毫无预兆地滚下两股泪来。
他咬着牙,在穆腾格眉心一按,穆腾格的尸体就抽搐着,自己动了起来!
可这尸体站不稳,蒙塞尔也还是只好扶着他往血池走。
他低着头,看见泪和血混在一起,砸在地上,留下一路的湿迹。
“吼——”
单于庭的防护彻底被突破,残余的士兵和妖狼全然不是大周先锋妖兽的对手,死的死跑的跑,无数妖狼也被大周的妖兽们挨个儿撕碎。
一条黑龙陡然从地平线下腾空而起,伴随着飓风和雷电,朝蒙塞尔这边直冲过来!
蒙塞尔猛地抬头,马上反应过来,转身在穆腾格的尸体上按了几个穴位,穆腾格的身体忽然动了起来,扭曲着站起,却站不稳,又向前倒去。但他并未真的就此倒下——他的身形陡然膨胀,漆黑的毛发刷刷长出,他又变成了妖狼!
蒙塞尔挣扎着爬上狼背,妖狼就又朝着另一个方向跑走!
蒙塞尔越跑越远,而率先御龙而来的姬宇眼中压根就没有他,他牢牢地盯着地面上那个新生的血池。
或者说,他目眦欲裂地盯着血池上被挂着的人。
·
黑龙急速下降,姬宇依然等不及,还在半空就一跃而下,连滚带爬地跑到血池边,一脚将血池壁踹垮,然后迎着汹涌的血流走向嬴惑。
然而走到近前,他反而怯了。
嬴惑双手被铐住,向两边拉开,将他整个人挂在刑架上,手腕处已经血肉模糊;身上被划了斑驳的血色符文不说,胸腹、腿上的鞭伤、烫伤也几近腐臭。他双眼空茫,淌着血泪,嘴角也残余着血迹,姬宇想象不到他受了怎样的折磨。
残破的白衫罩在他身上,盖住了大部分伤口,和散乱的长发一起,在悠悠的寒风中轻轻飘动着。
姬宇喘不过气来。他颤抖着抬手,在将要碰到嬴惑时,嬴惑忽然动了。
他微微抬头,对着姬宇的方向,嘴唇动了动。
他没发出声音,但姬宇认出来了,他在叫自己。
嬴惑无声地说:......姬宇?
姬宇眼眶瞬间酸透了,他剧烈地喘着气,手中凝聚了灵力,一手扶住嬴惑腰侧,一手摸到他手腕处,想要给他解开镣铐。
然而镣铐内侧探出的尖刺还扎在嬴惑骨肉中,一时间根本拿不下来。姬宇情急,干脆将锁链直接斩断!
嬴惑浑身一松,沉沉地落进姬宇怀里。
姬宇差点承受不住嬴惑的重量,踉跄了一步,紧紧搂住嬴惑半坐到地上。
他心如刀绞,巨大的悲切与痛苦将他压得喘不过气。他轻轻抚开嬴惑脸上凌乱的碎发,看着他憔悴枯瘦的脸,才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嬴惑双目空茫,眼中淌血,七窍都残留着红痕。方才大周军队打过来那么大的动静,嬴惑也一点反应都没有。
姬宇心神巨震,颤抖着轻声喊道:“......嬴惑?”
嬴惑没反应。但他似乎感觉到了姬宇胸口的起伏和喉咙的震动,片刻后艰难地抬手,将手无力地搭在姬宇领口处。
真的......五感尽失。
爆裂的灵力随着姬宇的愤怒从他身上疯狂涌出,黄昏彻底浸染了他的瞳孔,漫天雷霆为他的长发着色。
他一手搂着嬴惑,微微转身,另一只手缓缓抬起,指向蒙塞尔逃窜的方向。
转瞬之间风云变幻,九天之上天雷滚滚——
恍若天地权柄握在他手中,只听得他一声令下——
“降天罚!!!”
滚滚雷霆伴随着周皇的愤怒轰然砸下,不论是人、是兽、是血池造出的傀儡,纷纷在这天子之怒中化为灰烬。
蒙塞尔骑着“死而复生”的妖狼疯狂奔向冰封的大血池,他欺瞒上苍苟活百余年,自以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自以为天下乃至苍穹之上再也没有能限制他的事物存在。
世间确实不存在天谴,或许也不存在秉公的神明。可作恶多端,终有一天要承受受害之人的怒火。
震天撼地的雷霆砸在蒙塞尔及妖狼身上,又砸在冰封的血池之上。
这一刻,祝巫山延续百年的执念和罪孽,终于消弭于无形。
·
“军医!军医!”姬宇抱着重伤的嬴惑焦急地、崩溃地奔进军营,含着血泪嘶吼道,“韩峰——!”
寻常军士被这架势吓得不敢上前,忙不迭帮着去找军医。
军医和韩峰老远就看到他带着嬴惑回来,也不消旁人来叫,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和姬宇一起随便钻进最近的毡帐内。
毡帐内本还有军士,看到几人跑进来,还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事,就被赶了出去。
姬宇将嬴惑小心翼翼地放到卧榻上,又舍不得松手,便让嬴惑上半身靠着自己躺着。
姬宇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他死死咬着嘴唇,甚至咬得嘴唇渗了血。
韩峰和军医顾不上姬宇是不是失态,丝毫不敢怠慢。嬴惑手上还拷着镣铐,得让军医将其取下,韩峰便将两手轻轻搭上嬴惑太阳穴,往他体内注入灵力,为他修复灵脉、补充灵力,帮他疗伤。
军医对着嬴惑的累累伤痕流了一脑门儿冷汗。他决定先将嬴惑的镣铐解下来,抬起嬴惑的手才发现那镣铐内侧还有刺扎进了嬴惑骨肉中,镣铐本身也是个有禁制的法器,顿觉棘手。
姬宇看出他的顾虑,伸手点在镣铐上,电光一闪之间,镣铐微微松动了一丝,是禁制解开了。
军医长呼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镣铐取下。
尖刺脱离嬴惑的手腕,拉出一丝粘腻的声响。
姬宇的喉结猛地上下起伏一下,他马上转过头。
军医也骇得咽了口唾沫,动作更加小心地开始处理伤口。
清创,上药,包扎。军医还仔仔细细检查了嬴惑的五官,没发现致残的外伤,也不敢轻举妄动,在得到姬宇的首肯后就保留原状,等商泽来了再诊治。
嬴惑全程没有任何反应,真像个......死人。
军医处理完外伤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韩峰全程在用自己的疗愈之力为嬴惑疗伤,此时也脸色苍白,显然是消耗过大。
姬宇在疗伤的几个时辰里已经挺过了最揪心的时候,此时稍微缓过来了些,脸色却不比两个实实在在治伤的人好多少。
他沙哑道:“辛苦两位......你们先去休息吧,传讯南阳,让商大人尽快前来。之后,朕再为二人封赏。”
这里确实没有需要军医的地方了,军医谢过姬宇后退下。
韩峰却还在为嬴惑疗伤:“陛下,嬴将军灵脉受损严重,我再为他治疗片刻后再离开。”
姬宇看着嬴惑,轻声说:“多谢。”
“陛下不必客气。”韩峰道,“嬴将军也是我的朋友。”
姬宇眉心微微一抽,眼眶又陡然红了。他艰难按下泪意,无言地对韩峰点点头。
韩峰一边为嬴惑治疗灵脉,一边说:“我学艺不精,只能为嬴将军修复灵脉续命,可他体内还有一股难以去除的顽毒,伤及肺腑和神智,似乎也是受此毒影响才五感尽失。将毒逼出来,嬴将军应该就能彻底康复。”
姬宇连连点头,艰难道:“好......好。”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