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心吗……”墨沉檀看向亭外。
恰逢狂风骤起，乌云遮日，铅灰色的天空阴霾，湖面起波澜，芦苇荡伏，亭外红梅，落红逐流水，不久而沉。
人世如此花，落水时浮，久而沉底，化为淤泥，面目全非。
恰好一片落于墨沉檀手心，葱白玉指轻捻花瓣，白指染上红汁。
墨沉檀恍惚道：“……我所求只一事，公正。”
段游行闻言，放下扇子，极目远眺，眸若点漆，悠闲道：“以前我也这样想，不过我现在不这样想了。如今我只图自己逍遥。”
墨沉檀看他，紫衣墨发，一只木簪束发，亦贵气逼人。可好似一个灵魂套到了另一个□□上显得格格不入，甚至透着灵魂的疲惫。
段游行沉默了一会，墨沉檀明显感受到了他身上浓重的阴郁，这与他平日极为不同。墨沉檀不明所以，亦不知如何安慰，只得说道：“我还没去试过。”
沉默了好一会儿，段游行才出声道：“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黄河心不死。”少年心性。
墨沉檀适合这条路吗？他不知道，反正眼下他觉得不适合。有赤诚之心，却无八面玲珑心。心无城府，适合修仙，不适合世俗，如今才二十二，已经是金丹中期了，月寺也还卡在金丹初期。天骄中的天骄，光未有心魔这点足够打败十之**的人了。乌家有这种天生的修仙苗子怎么不看好，落他手里了。不过他也懒得过问了，今天问得够多了。
……
意识到自己懒得过问的这一刻，段游行恍然大悟，他老了，几万年的岁月，他像湖底落红，枝头结苞开花后随风不由己而落，随流水浮游不由己，沉水化淤亦非己愿。就算夺舍的身体再年轻，也改变不了他已经老了的事实。面目全非，狰狞可怖。
他再也不是那个想铲尽天下不平事的段游了。
若是当年的自己看到如今自己的慵懒样，是否会慷慨激昂骂自己沉迷享乐，不知进取？天道不曾厚爱他，命运磋磨。所以他不再为天下求，他为自己求。自私自利有何不可，天下人亦此模样。可为何到他万般失意，无意大道时，上苍又送来了墨沉檀这个与曾经的他同路的少年。
他会走得比他更远吗？还是和自己一样，自甘堕落。
段游行不由得想，若他夺舍后不多事，是不是就能在此与乌月寺悠然自得在此到老而终。
想到这个，段游行自己先笑。先不说乌月寺是来杀他的路上，被他打服了后才心悦他，再说，他那时研究夺舍不就是为了若事不成，可东山再起吗？
多少年了。
父母的身影、师傅的脸、仇人、恩人他又记得多少？嗯。毫无印象。刚开始萦绕在他耳旁的惨叫与临死前扯着嗓子的无能诅咒都忘得干净了。
他已经油尽灯枯至此了吗？
五万三千年了，再旺的火也会熄灭，或许他是时候该传道了。人有穷尽，是时候让下一代人继续了。
若是不成，天意弄人他早尝百千回，无所谓。
段游行心里打定主意，但他止不住试探墨沉檀的心。
墨沉檀知道段游行的意思是他选择的这条路难走，可是他还是想走这条路。
“我知这条路难行。”
“你走这条路是因为你爹娘和青冥？”
墨沉檀摇头。
“还因为什么？”
“……苍生疾苦。”墨沉檀似回忆起什么，艳丽的脸庞上低眸含泪，透着悲天悯人。
闻言，段游行缄默。
心中百转千回，最终哑声道：“你见过多少东西，就来我眼前说大话。”
墨沉檀向段游行说了一段往事。
段游行听完，许是他早就看惯了，心中并无触动，反倒见他又落泪，不由得想，这徒弟，那么爱哭的性子，以后走这条路得哭多少次。
“那你想把青冥卷进你这条路吗？”
“……不。”
“呵，”段游行冷笑一声，“事不由你，一来，届时不是你愿不愿的问题，二来，你都不愿意让自己最亲的人跟你走一条路。长天，谁能跟陪你走这条险路？若你因你的志向，有与他有反目成仇的那天，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分道扬镳的那天，长天，你要这天下人，还是一人？”
墨沉檀倔强道：“我都要。”
段游行似逼问道：“那我问你，你想怎么实现你的路？”
墨沉檀道：“我想开宗立派，破五家垄断，立宗规律法，缚修士之行，为百姓谋生机。先破而后立。”
段游行少有愠色，似要逼退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直言不讳道：“天真。五大家族亦有家规法令，却未缚个人、家族之行。个人的罪行与家族的罪行相互缠绕。个人的罪行被家族包庇，这份因果也成了家族的罪孽。家族的罪行由个人去执行，这也成了个人的罪孽。你的规矩破不了局。”
眸中冷意，嘴上狠劲：“所以你为何觉得你的宗门之法定会比宗族之法可行？回话。”
墨沉檀眼神执着，不肯退，道：“宗族以血缘为纽带，而我以传道。宗族之事不合矩，因领袖不规。个人之事不合矩，因心不规。若我诛二者之私心，方圆自成。”
段游行冷笑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传道受业解惑，师徒之间孰能无情？私心诛不尽、锄不尽，万灵皆有私心。”
墨沉檀身体发冷，忽悟自己天真十足。沉思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答道：“使法令铭肌镂骨，则人不触法。”
段游行也不知满不满意这个答案，继续诘问道：“五大家族合则固若金汤，你若想破，须逐个击破，可你击破一个，另四个定视你为肉中钉，一拥而上灭了你。到时，你与以卵击石何异？只要他们存一日，你的抱负便一天成不了。牧野李氏、九原马氏、崇安凌氏……稍有独立之势，均被灭族，杀族取术。如何破？”
默了一会，墨沉檀道：“韬光养晦，潜龙勿用。”
“好一个韬光养晦、潜龙勿用。”段游行无力，“你一个人又能做到什么？”
墨沉檀道：“非我一人，我定要寻志同道合之人，与我共铸大业。届时，我在乌家当长老，在外面养宗门。瓦解乌家内部，杀长老，乌家自然土崩瓦解。到时候，我的道友可收拢乌家正直子弟，我又可借着乌家覆灭，而去别家。”
“……”段游行毫不怀疑他未来的修为能当长老，道：“若他们五家倒了，魔族、妖族卷土重来未可知。”
段游行道：“天……”方还可维持几万年……墨沉檀竟说不出后面的话，大脑像被恶狠的锤了一击，霎时间，吐出一口鲜血。
段游行始料不及，赶忙扶住他，心念一动从空间戒指中取出丹药给墨沉檀塞进嘴中。
吃了丹药，墨沉檀才没有那么难受，直挺起身来。
段游行缄默片刻，知道墨沉檀的未尽之意，了解未来有招数对付魔族、妖族了，方才无奈道：“别和我泄露未来的事了。”
他知道这两个孩子来自未来，这几年相处下来，多多少少也感知到了。只是到底是多少年捉摸不透。
墨沉檀道：“未来？”
“？”行吧，看来青冥没和这傻小子说。
“回去问问你兄长。”
两人方才凝重的气氛被墨沉檀这一口鲜血打破。如今倒有点轻松。
段游行展扇接回上话道：“那你可还记得乌青冥也姓乌？”
墨沉檀道：“我自然记得。”
段游行道：“那你是与他作对。”
墨沉檀道：“不是!”
段游行道：“怎不是，你要与五家作对，那也要与乌家作对，你说，那时乌青冥是帮你，还是帮乌家？”
墨沉檀道：“……我想他好好的，就算他不帮我也无事。”
“呵呵，”段游行冷笑，“刀兵相见，必有血出，你有心，他未必留情。他若站定乌家，拦你路前，你可下得去手？”
“……我，我避开他。”
“我说了那么多，你就没有想过他可能站你吗？”
墨沉檀摇头，语气坚定：“就算他要站我，我也不要他跟着我，他好不容易才过上好日子，我不想他受苦。”
“就算会把他一个人丢在原地？”
“是。”
“那他恨你，怨你，你受得了吗？”
“……我可以。”墨沉檀心如刀绞，沉声回答。
段游行见墨沉檀嘴硬，毫不留情、一针见血道：“那如今你连分床睡都做不到，还想着分道扬镳？”
这话一出，直接重击墨沉檀，顿时泪如雨下，颤颤巍巍抽泣道：“我回去就分床睡!”
段游行看也没看墨沉檀，质疑道：“哼，你舍得？”
见段游行不信任他，墨沉檀难得那一点反骨起来，决定给段游行看看自己的决心，于是流着泪，既像骗自己，也像想证明给段游行看自己的决心，大声道：“我舍得!”
见墨沉檀态度空前坚决，段游行默默为他点了柱香。他们二人相差不过三岁，也二十又几，一个天天黏着，极其殷勤，时不时凑上去搂抱，就差亲上了，一个天天宠着，看上去冷心冷情，不喜人近，却事事依他。连乌月寺都觉得他们两个不对劲。结果那两人，一个以为是舔犊之情，一个还以为是兄弟之情。
段游行又想，乌孤影护墨沉檀像护眼珠一般，真舍得他出去吃苦头才怪。墨沉檀第一步必定被他这位兄长打断腿。
段游行口不应心道：“真是莫大的进步。”
墨沉檀心中正作痛，闻言，以为是段游行对他的认可，骄傲之情由然而生，收敛了些悲情，也口不应心道：“段尊长谬赞了。”
段游行情不自禁打趣道：“怎么不叫师父了？”
墨沉檀难为情道：“还没喝改名茶。”
段游行轻啜了口茶水，轻摇折扇：“还挺在意礼节。”
“这里就我们两个人，桌上有茶，喝了我们就是师徒。”
墨沉檀道：“……好随便。”
段游行道：“还挑上了？那你出钱置办吧。”
墨沉檀第一次拜师还是想庄重点，“这里有卖东西的地方？”
段游行没想到墨沉檀还真想办拜师宴，语气上扬道：“当然没有。”
墨沉檀语塞，师父不靠谱。
左思右想，他还是想搞正式点。可自己的东西就是衣服、法器、丹药、符纸、毒药……这也用不上啊，段尊长倒是有很多粮食……拿师父的东西办拜师宴？那也不行啊。
见墨沉檀心思不死，段游行有些严肃道：“记住了，你拜我为师的事，除你我二人外，谁都不要说，不然出去都是为师的仇人，连夜把你这小白菜剁了做白菜包子。”
墨沉檀皱眉，心生疑惑道：“连乌尊长和圆圆也不可以说吗？”
段游行见墨沉檀眼神清澈，眼底写满对自己的信任，叹了口气，自己也是脑子抽筋了，这家伙只要不是傻子都看得出来他藏得不住事，他居然还对他起疑。早就死了多年的良心突然隐隐作痛。
这徒弟以后出去，死法不明，死因明确，被人坑死的。
斩钉截铁道：“不可以。”
“好吧。”墨沉檀从空间戒指里拿出了个茶杯，接了杯茶，跪地一饮而尽，随后流畅喊道：“师父。”
“哎，乖徒弟，”段游行扇着扇子，笑眯眯低眸虚伪的问道：“不问为师去哪里得罪那么多人的吗？”
“……师父你得罪人不正常吗？”墨沉檀想起二人刚见面时自己的惨剧，不经意流露出哀怨的气息。
见墨沉檀这副表情，段游行情不自禁捧腹大笑。
“哈哈，也是。拿着吧，为师给你的赐徒礼。”段游行从空间戒指里掏出一把玄黑的剑，尚未出剑鞘，便感其锐利，剑身周围隐隐威压。
墨沉檀只觉他这个新鲜出炉的师父每一个步骤都和他看的拜师不一样，向来是徒弟喝茶后，奉上拜师礼，他还没掏拜师礼，段游行率先掏了赐徒礼。
“……不应该是我先给拜师礼吗？”
“行吧……”
就这样，本想来此处寻求方法但没有拜师意图的墨沉檀没有得到满意答案，却多了一个师父。本来在此处悠闲钓鱼但没有收徒意愿的段游行没有钓上鱼，但有了一个徒弟。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