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得意顾不上体面，在衣袂破空声中，已经脱去绳圈，手脚并用爬到了一旁，有如溺水之人被救上岸一般大口喘息，一面喘息，一面咳嗽，几乎要将心肝脾肺都一并呕出来才能作罢。
他捂着胸口冷眼看去，只见二人过招之时袖风猎猎，阿诵虽灵巧，但若论势大力沉，还是陆之寒占据上风……但若是阿诵拔剑的话——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他张口欲叫阿诵拔剑，但一张口只觉喉中火辣辣的热痛，再一咳嗽，吐出一口血沫子来，喷在满地凌乱薄雪之上，怔了一怔，那边厢二人也终于在此刻分开。
阿诵那张欺霜赛雪的脸上是冷冰冰的愠怒，只是面上被气得通红，怒道：“陆之寒，你疯了！”
陆之寒仍旧坐在马上，马儿受了惊，仍在原地打圈，嘶鸣不休；唯独陆之寒还坐得稳稳的，只是喘息不定，从口中吐出冷冷的雾气来，但仍笑道：“何至于动这么大的气？不过同他耍耍。”
陆之寒朝委顿在地的王亚离投来冰冷而戏谑的一瞥，勒住缰绳，在他的安抚下，枣红色骏马逐渐冷静下来。
“耍耍？你胜之不武……简直可鄙！”阿诵怒目而视，陆之寒则冷笑起来。
“那又如何？”陆之寒道，“早在我出关以前，顺天便有人说，十年前的剑道魁首王亚离要重出江湖，大起反兵……我焉能放着不管？由是我出关去寻他，没想到，却在天子脚下钓出了他。”
阿诵飞快地看了一眼王得意，压低声音说：“他……他现在……这个样子。你何必还同他斤斤计较？是我把他从关外接来，是我需要他，他与那些流言蜚语毫无干系！”
王得意渐渐止住了咳，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或许是因着冷，仍在微微地打着抖。
“是啊——所以我才要试一试他么。”陆之寒轻飘飘地笑道，“既如此，那谣言当然不攻自破。”
阿诵抿唇不语，似乎是并不接受这个解释。陆之寒则好整以暇，拍了拍巴掌。
“阿诵，你当真不如小时候咱们一块儿顽儿的时候随和了。”他一拍巴掌，便有三个喜子走了出来，牵着一个捆着的人，“你瞧，为了今日这一遭儿，我连赔礼都备好了。”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三个喜子拖着的那人身形清瘦，面容清秀，没穿他爱穿的青衫子，但脖子上仍旧挂着那串碧玺念珠——不是别个，正是程雪时！
王得意一见了程雪时，正要起身，突觉一阵头晕目眩，又跌了回去，阿诵追去，伸手欲扶，王得意猛地一颤，避了开去。那只形状优美、养护得当的手一顿，又收了回来。
“我在顺天抓住了他，你瞧，就算被我收押起来，他也是全须全尾的，我可没动他一根手指头啊。”陆之寒懒洋洋举起手来，动了动满是枪茧的手指。
“亚离——”程雪时看起来苍白憔悴了不少，话一出口，眼泪已在眼眶里头打转，二人就这么对视着，阿诵转过头来对着陆之寒，仍是怒火难消。
“既然如此，谣言不攻自破，你疑心也消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陆之寒笑道：“故人重逢，我难免话多了些。你也是，许久不见我，怎么就这样怒气冲冲的不好哄。”说罢，他果真要走，王得意张了张口，忍着疼痛，嘶哑道：“那些……和尚……”
刚刚催动起来的马蹄停了下来，危险地在王得意手掌四周逡巡。他抬头去望，只见到陆之寒逆光的影子……这场景太过熟悉，因着这场景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最可怖的噩梦之中，令他浑身冷汗、手掌剧痛地醒来。
“还要和我谈条件？”陆之寒微微一笑，“你还有什么可以谈的呢？上一次，谈五条命，你还有五根手指和一身内力可以换。这一次，弥陀寺僧人共有二百六十八人，你用什么来谈？”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神色各异。阿诵心神巨震，几乎痛彻心扉，手掌却已经握上红玛瑙的剑柄。
“我和你谈呢？”萧瑟春风之中，雪花悠悠扬扬，阿诵眼也不眨一下，所有人都相信，只要他想，他的剑就可以在任何瞬间出鞘，而且一旦出鞘，就会见血，“他不够。我够么？”
陆之寒沉默不语。
院内的喜子们越靠越近、越靠越近，蛰伏之中，也是鸦雀无声。
陆之寒忽而大笑起来。笑声之中，禅院的一触即发的死寂就此消弭。
“我逗逗他罢了。既然他确确实实，如同八年前一样，是个废人。”他淡淡瞥一眼王亚离，如同八年前一样的眼神，“那些和尚自然也算不上包庇逃犯。何况……阿诵，你我都晓得，到底是谁动了那块牌子。哈哈，难道我要把阿棠也抓进狱中审问？”
他轻松自在地一耸肩，随手一招，喜子们便黑压压地跟了上来。高头大马闲庭信步一般，走到弥陀寺山门门口，风雪之中，陆之寒回过身来，扬声笑道：“王亚离，你瞧瞧，我还把你的小兄弟给你送了回来，你该谢谢我才是。”
*
“亚离……”
“王得意——”
几乎是同时，程雪时已经向王得意奔了过来，但阿诵离得更近，也率先伸手去搀扶他。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一次甚至不是避开，是王得意冰冷的手打开了他的手。阿诵本就忧心他伤势，不由急道：“我扶你起来——”一面说，又一面固执地伸手要扶。
“……别碰我。”
“哪里来的傻话？让我看看你伤得怎么——”
“别碰我！”
那声音极沙哑的同时，却也极尖锐。仿佛给阿诵的温度烫着了一样，他已经踉跄着、疼痛难忍地自己爬了起来，尽管爬得十分狼狈。程雪时脸上现出哀求的神色，站在三尺远的地方，进退维谷。
“你真是昏了头了……”阿诵喃喃道，欺霜赛雪的脸上头一次现出茫然的神色，“你受伤了啊……”
王得意捂着胸口，只觉一种撕裂般的剧痛，几乎痛得将他整个人撕成两半；而这绝不是因为陆之寒所受的伤——究竟是因为谁呢？他粗重的喘息声震耳欲聋，半晌，他说。
“程雪时……我们走。”
程雪时脸上现出宽慰的神色，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阿诵胸中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恼火——他金尊玉贵地长大，几次三番，只有王得意这么样拂他的面子——何况现在，他明明满身是伤！思及此，他鼻腔一酸，恼道：“不过是要看看你伤得怎样！真是不识抬举——你……你同我回府……将养几天罢。”
王得意已经接受了程雪时的搀扶，这一下不管阿诵心中如何柔肠百转、酸楚难言，王得意便如同给毒蝎子猛地蛰了一下——
“我不要你可怜我！！”
这一声震耳欲聋，几乎喊劈了嗓子，于是他紧接着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这一下又吓坏了程雪时，他整个人都倚到了程雪时身上，而程雪时只好哀切地恳求：“阿诵公子……现下这个样子，还是不要刺激他的好。我们到客店找个落脚处就可以了……你、你还是先走罢……”
阿诵双目发红，胸膛起伏，一边想要痛骂王得意给脸不要脸，想把王得意打上一顿、撕个粉碎，一边又眼眶滚烫，心想他怎么就是个倔驴？不过是要看看他的伤口……谁可怜他了？
但是再如何柔肠百转，他张了张嘴，还是没能吐出一个字。
程雪时于是向他道了谢，将王得意半背半抱，一瘸一拐地往弥陀寺外走去；阿诵木然站在原地，远远望着他二人的背影。两个人的背影，看起来倒像是一个人的。他呼吸一窒，在这场不合时宜的春雪之中，只有他的红衣裳红得凄艳。
第一卷完。
真的有人看吗……（撕花瓣）有人看……没人看……有人看……没人看……有人看……没人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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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四十一回 天地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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