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诵回房时,天色已蒙蒙亮。
他在房外站了将近一夜,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裳,如同给一场春雨浇了个透。
茶童早已回去多时——正如他的主人所预料的那样,只要发现他的人是阿诵,他就不会被伤着一根毫毛,甚至还可以将陆之寒的计划和盘托出。
人生来便有立场。正如王亚离生来属于剑道,而他生来便在庙堂。
他回到屋内,连精湿的衣裳也没有脱,便一头扎进床里,一动不动了。
直到日上三竿,有人在外头敲门,他才从床上坐了起来,面无表情地去开门。
门外不是那个令他甘心在露水中站了一夜的人。是程雪时。
程雪时的脸色并不很好,嘴唇有些发白,眼下还挂着两圈青黑,两个人相对无言了一阵。阿诵道:“什么事。”
程雪时同样的面无表情,答道:“明日我们便动身,回关外去。”
阿诵闻言一怔。他本就穿着一身湿衣裳,头发潮湿的、黏黏地贴在颊侧,此刻更是感到寒冷彻骨。程雪时把他这一状况看进眼里,并不发问,也并不关心,只道:“本来就是要走的……来与你知会一声。”
阿诵怔怔站着,他本就发极黑、肤极白,怔忡发愣之际,几乎有几分惊心动魄的凄艳。
“他……让你来说的?”
程雪时抿唇不语。
“不。他答应过我的。”
但程雪时并不准备安慰他,相反,他苍白的脸终于略有松弛,说道:“这件事……指望王得意,本来就是办不成的。他功力尽失,又八年都没有回到过关内,你还指望他能给你什么助力呢?”
助力?这就更说不明白了。
不过是一张莫名其妙的纸条,就令他蛮不讲理地把人带走;这几月来,明明没有任何进展……让王得意帮他找人,甚至不如真的去拜托陆之寒、拜托洗砚司,那还更快一点。
那到底是为着什么?
“但是纸条上……”说到一半,阿诵突然发现,这么个理由,连他自己也无法说服,于是沉默半晌,他只好说,“我知道了。”
*
好吧……那么,如果相识的人要分别,似乎一场饯行宴是最好的。
他自小金尊玉贵地长大,反而最厌恶那些繁文缛节、虚应故事。但是当他亲自前往天如醉,在柜台要求定一桌包厢时,心中只有无限的茫然——就连自己多给了一锭银子也不知道,小二追了出来,在门口拦住他,说客官给多了;他面不改色,只道:“拿着吧。”
小二又问,这位公子看着面善,是不是去年年底的时候,跟另一个公子来过?还点了一桌子菜?
阿诵口中发苦,只“嗯”了一声,转身便走。见到牛头马面的时候,他尚且没有惊惶,甚至还能安慰王得意,但是现在,他却只能落荒而逃。
他这一逃,便逃到天如醉的连廊底下。此时正是正午,灯笼还没有亮起来,当然,也并没有嬉笑打闹的少年,从连廊上探出半截身子来;说到底,那本身也不过是一个没头没脑的梦罢了。
当晚,王得意和程雪时果然应约来到天如醉。
天如醉二楼的包厢,最好的位置,好在隐蔽、私密,难得的是又很宽敞。有钱尚且不够,还有有些身份,才能包得下这最好的包厢。王得意一进门,便看见那红色的背影,正对着窗外出神。
他只好咳嗽了一声。
虽然他们两个别扭,可幸还有一个会待人接物的程雪时,他一开口,还是变回了那个客客气气的温文模样:“童公子。”
“来了?坐。”
人来齐了,有眼力见的小二便招呼上菜。或许阿诵是把菜单上的菜都点了一遍吧——王得意开始数桌上的菜色,没数完一遍,便又有新的招牌菜上来,打乱了他的顺序。他索性不再数了。上一次他同阿诵来天如醉,也是点了一大桌子菜,可惜全都没有吃上几口。要是再向前追溯,说到他十五岁第一次来天如醉的话,那滋味便久远到不可回想了。
天如醉的酒也不错,天下第一肯定排不上,但仍说得上是名品佳酿。
但是不管是佳肴还是佳酿,现如今的阿诵吃在嘴里,怎么一点滋味也没有?单是他一个人没有滋味也就算了,被邀请的那两个人似乎也食不知味。这顿饭本身就没滋没味。
沉默的三人只是沉默地夹菜、沉默地喝酒。
王得意是不肯去看阿诵,程雪时则是一心想和王得意尽早离开,阿诵呢,阿诵想得却更多,他想,王得意回关外也好,如今他被洗砚司盯上,若还在顺天活动,怎么不会招陆之寒的眼?现下王得意要走了,他自然可以同陆之寒说,王得意去隐居了,这辈子再也不会回来了,没有人比他更没威胁了……
他兀自对着杯中物发呆,再抬起脸来,却看见王得意也在看着他。
“怎么了,饭菜不合胃口?”阿诵淡淡一笑,不知怎的,突然满心期望王得意翘起他的二郎腿、用筷子敲碗,一面发酒疯,一面要他把天如醉的所有好吃的全都点上来。但王得意没有,王得意只是安安分分地夹菜,夹了一片如意竹荪放进碗里,非常体面地回道:“不,天如醉的味道好极了。而且还是那么好。”
阿诵心中一酸,又不说话了。
他今年其实只有十五岁,所以他总是那么容易被人看懂;尽管他自来是一个不世出的剑客。而王得意知道,这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好的一段时光,不管这个人是怎么样的出身和天资。
因此,王得意也叹了口气,为三人都斟满了酒。
在阿诵的注视之中,他举起酒杯,终于释然地微笑起来:“我祝你从今以后,一帆风顺,打遍天下无敌手!”
阿诵也笑了,只是那笑容中带着苦涩,那酒杯也变得足有千钧重——这就是王得意要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吗?难道说,如果与他干杯,同他喝了这杯酒,便是此生最后的一面了?
这是他一生中喝过的,最苦的一杯酒。
*
又是那个红衣的少年,骑着他的小红马。
只不过,这一次,路上没有雪,也没有刀光剑影。顺天的夜因为即将到来的宵禁变得很静,于是樱桃的蹄音也变得格外清晰。四下里的摊贩正在收拾东西,他和樱桃,一人一马,在那条没落下来的长街上缓缓地走。天如醉的灯笼还在亮着,尽管很快就要熄灭。他觉得自己有点醉了。
他喝的酒并不多,远远比不上上一次烂醉如泥时喝得多。那可真是一场大醉啊,醉得吵吵嚷嚷,头晕目眩。
“樱桃啊樱桃,现在,又是你陪着我了。”
他拍一拍樱桃的头,樱桃缓缓踱着她的步子,黑色的大眼睛明亮而沉默。
但是在长久的脚步声中,他隐约听见,背后也有一人一马的脚步声,和他对称得恍若幻觉。他疑心自己听错了,放慢了脚步。
可那并不是他的错觉,他听见身后的脚步也快了起来,伴随着另一匹马的响鼻声,樱桃跟着打了个喷嚏。
“童道纪!”
他脚步一顿,突然拉着樱桃的缰绳快步走起来。
“童阿诵!”
那人又叫,他抿了抿嘴,忽然庆幸现下不是在弥陀寺,没有群山的回音;但是周遭的人都已经向他这里投来了目光。他脸上一红,不知道到底是喜是恼,更加闷头往前走——
“童小红!”
他悚然一惊,猛地回过头来,还差点把自己的脖子扭了,只感到从头到脚烧起来一般地发着热,同时简直发起抖来;当然,这纯然是因为气愤,全不是因为别的!他这一回头,终于正中对方下怀,那坏心眼的人已经自顾自地捧腹大笑起来,那人身旁的大黑马在原地刨了刨蹄子。他恨不得跳起来给那人一拳,但是不知怎的,忽然也跟着对方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感到眼睛酸酸的。但他最是不服输的一个人,于是他说:
“你跟着我干什么?不怕我把你抓去洗砚司?”
那人止住了笑声,但是脸上仍带着笑纹。
“没办法。我答应了你的。愿赌服输咯。”
阿诵微微一笑。天如醉的灯笼终于开始渐次熄灭,但是他突然发现,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地亮了起来。
王得意牵着困得睁不开眼的大黑朝他走来,仍然不饶人道:“看你可怜巴巴的,刚刚不会偷偷哭了吧?”
“你才偷偷哭了。”
“哦——那你就是正大光明地哭了?”
“……谁正大光明地哭了!”
“谁哭鼻子谁知道哦。”
“你——”阿诵从来就说不过王得意,只会被他气个倒仰,“那你的程雪时呢?怎么办?”
“我叫他去照顾宋大哥了。”王得意说,“他在那里看护着,我还能放心一些。我们尽快行动,解决了你的事,我便去找他们。”
阿诵忽然感到王得意仿佛变了一个人,更何况,还往自己身上大包大揽起责任来,但他此刻太高兴了,高兴得令自己都陌生——但没有关系,只要有他在,谁也不能伤害得了王得意……哪怕是……
“所以我们要去哪儿?”
“嗯……我得到一个消息……”
二人并肩走着,明亮起来的月色投在他们的身上。而这实在是一个很温柔很温柔的夜晚。
一杆子又给我们贤妻支地下室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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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四十六回 为谁风露立中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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