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玺讶然抬头,只见教室的门口,陡然出现了一道颀长的身影。少年不复那日的凌乱疲惫,最普通不过的灰褐色长袍竟被他穿出了别样的韵味,煦色韶光,风姿绰约。
正是沈知阙。
他自门外徐步走来,衣袂微扬,最终停在了自己的面前,指着旁边的位置问道,“这里有人吗?”
“没有。”贺玺答道。
沈知阙弯了弯唇角,眼里的笑意如春冰初泮,“那就拜托我的新同桌多多关照了。”
贺玺掩饰性地点点头,“彼此彼此。”
心里却兀自感慨,上辈子见到沈知阙的时候,他已是大裕最传奇的少年郎,又任大理寺卿一职,终日都是清清冷冷,如冰山上化不开的雪水,带着几分疏离。
这一世,重回少年时,竟能看到他眼里漾开的笑意,真好。
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就该多笑笑。
甲上的沈知阙自愿来黄字班,消息一出,整个教室都炸开了锅,众人纷纷猜测这黄字班究竟有什么吸引了这位刚找回来的沈家二郎。
只有两个人不觉得奇怪,一个是坚定认为表哥是为了和贺玺结拜的裴砚声,一个是认为沈知阙和自己一样也是来保护裴砚声的贺玺。
而被众人揣测的沈知阙,此时正端坐在桌前,假装镇定地温习着功课,而余光却不停地瞟向坐在身旁的意中人。
公主发呆的样子好可爱啊,她怎么好像瘦了啊,她的伤好了吗,她原来没有入宫前是这个样子的呀,好好看的小少年......
他好想,好想,再多了解她一点。
而他这一世,终于离他的公主,又近了一步啊。
贺玺正托着腮,出神地看着窗外,想着如何才能将那书院背后之人更快地引出来。
忽然,清脆的脚步声传来,视线里突然对上一道亮丽的红色。许是刚刚在场馆里跑完,汗珠从燕绥之的颈间滑落,却衬得眉间意气越发明烈。
他隔着窗棂冲自己挑眉一笑,方巾被他折成了发带束在身后,他大喇喇地推开教室门,走到自己的面前,“呀,这里有人了啊!”
燕绥之看着沈知阙,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沈公子,咱们商量一下呗,能不能换个位置。”
沈知阙冷冷地看过去,并没有搭理。
燕绥之:“沈公子,如何?”
沈知阙只翻了页书,眉目间似凝起了风雪,语气冷漠,“不如何。”
此话一出,空气仿佛滞了一瞬,燕绥之嗤笑一声,没有说话。两人就这样看着对方,谁也不肯做出让步。
刚趁着还没上课出去拿个饼子的裴砚声,回来时正好见到这一幕。不远处的燕绥之好似在欺负自家表哥,他火气蹭的冒了上来,冲上来抓住他的衣袖,
“你干什么呢!”
燕绥之掰开裴砚声的胖手,懒洋洋地说道,“我在和沈知阙商量换个位置啊,可惜他不肯咯!”
“你不是在天字班呆的好好的吗,来这发什么疯。”裴砚声皱着眉。
“哦,忘了告诉你,我今日转班过来了。”
四周的学子闻言,俱是震惊地看过来。此刻他们的心里都是一个想法,
前有沈知阙,后有燕绥之,他们黄字班,怕是要发达了。
说不定榜上的喜何,待会也会转过来呢!
而燕绥之将耳边垂下的碎发捋到一旁,突然俯身,那额上的璎珞艳的惊人。漫天日光中,他笑眯眯地看向贺玺,眼尾的殷红似要烧起来,语气染上几分魅惑,
“你说的对,所以我是来加入你们的。”
沈知阙顿时不动声色地挡在了贺玺的身前,燕绥之站直了身子,也不恼,唇边挂上玩世不恭的笑意,
“喜何公子,那你来选吧,你希望同桌是沈知阙,还是”
“我呀......”
他的语调婉转扬起,带着几分引诱。
可惜贺玺不是什么涉世未深、会被美色勾引的小姑娘,她的眼神不闪不避,语气平静,
“燕公子,凡事都要讲个先来后到吧。”
细碎的光影下,待听清耳畔那道清冽如泉的声音后,刚刚还浑身泛着冷意的沈知阙倏地抬眸,青松般的指节在阳光下颤了颤,袖口熏上的松香静静流淌。
到底没藏住唇角那抹弧度。
面前的燕绥之一愣,他的笑意消失的干干净净,不过又很快勾起唇角,“那我便坐裴砚声旁边吧,不过喜何,我们那还有一句话,”
他歪了歪头,发带飘扬,“后来者居上。”
说完便侧过身去,将青布革筪放在裴砚声的左侧,津津有味地翻看起昨日从山下摊头新买来的话本《西山一窟鬼》,裴砚声则是在他旁边认认真真地吃饼子,吃的满嘴屑末。
四个人一时间倒也相安无事。
可书院里的其他人却没有这么淡定了。
原来,原来裴小公子身边那个面生的小少年,就是今年的魁首喜何!
上午的消息如同火烧般迅速传遍整个无止境斋。今年书院的前三甲都是并列第一,分别是喜何、沈知阙还有燕绥之,而他们,通通转去了黄字班!
一时间,书院最火的话题便是,黄字班到底有什么在!
——
巳时将过,午影渐直,檐角的铜铃晒得寂然。
黄字班陆陆续续又来了十几个上课的学子,他们大多都是整日里招猫逗狗的富家子弟,被家里逼过来应付了事的。
不过也有一些是听说了前三甲转去了黄字班的消息,心生好奇想来这里探个究竟,而余下几个则是有心人见沈二郎和燕小侯爷在这,有意想要套个近乎。
然而这些人中都不包括一个瘦弱的少年。
他一来便跑到了裴砚声的座位处,见燕小侯爷占了自己曾经的位置,便在裴砚声的正前方坐下了。
他双眼闪着亮光,眼尾处的泪痣为他平添了几分破碎的美感,来人正是春水阁里坐在裴砚声身侧,上辈子唯一为他四处伸冤的,工部尚书的外室之子季明鸢。
他的娘亲本是青楼里的一名歌姬,被工部尚书季岳群一见钟情,抢回来养在外边。
后来东窗事发,养外室的事情被正妻发现,一怒之下生生断了他们娘两的所有吃食和银两。而季岳群本就是凉薄性子,又畏惧妻家势力,再加上他只当那名外室是个新鲜玩意,便也没有阻止。
因此,小时候的季明鸢经常和娘亲过着餐风宿露、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他曾经为了娘亲能吃上一口饭,跑到季府门前磕头祈求,但都被下人无情地赶了出来。
后来,他便再也没有去过。
因为年纪太小,没有铺子愿意让他上工,所以季明鸢时常上街去捡一些别人不要的菜叶、糙米。
街坊的邻居见他们母子两可怜,有时哪家多了些吃食也会送些过去,季明鸢收下后则会十分懂事地去他们家里做些农活表示感谢,再加上他的娘亲绣工极好,也会接一些女工赚点碎银。
因此他俩虽然日子清贫,倒也还能过的下去。
直到,有一年隆冬。
季氏生了一场重病,高烧日日不退,孤注一掷之下季明鸢跑到了季府,拼命拍打着府门求他们救娘亲一命。
可是大门根本没有打开,他只好哭着跪在雪地里,一面磕头,一面高声呼喊,
“求季大人救我娘亲一命。”
“求季大人救我娘亲一命。”
......
鹅毛大雪簌簌而落,顷刻间覆满府门外的长街。天寒地冻中季明鸢的手指和膝盖已经僵硬,他的额头已经磕的血迹斑斑,可是他并没有放弃,不断祈求着他们能够救娘亲一命。
事情越闹越大,围观的人群都在窃窃私语。
有几个婶娘看不下去了,上前给季明鸢送了些碎银,还有几个贫苦的汉子红了眼眶,从怀里掏出仅余下的几个铜板,“小兄弟,我虽然没啥银两,但我有一身力气,我们一起帮你去敲。”
终于,
一门之内的季岳群再也不好缩在府里,他只好派管家在府外象征性地给了一点银钱,便让家丁出来赶人。
浑身是血的季明鸢数了数手上的银两,一共五十文钱。
可是这点钱,怎么够治好娘亲的病?
可是他知道,这是能从季府拿到的全部了。
万念俱灰之际,一个穿着鹿皮靴的紫衣少年朝他弯下腰,“小爷有钱,跟我走吗?”
从那以后,山南水北,裴砚声在的地方都有季明鸢,他和娘亲的命,都是裴砚声给的。
那日恰逢裴砚声从福香斋买新出的栗子糕回来,路过季府时看到了这一幕。
那样瘦弱的少年,那般孤注一掷的绝望,他突然觉得,手上的糕点都不香了。他让家仆停下马车,批了件紫色裘袍跑向了天寒地冻里跪着的雪人。
看到他手里只有五十文钱的时候,裴砚声忍不住在心里痛骂季岳群那个老贼,但想到人命关天,便不再耽搁,赶紧带着季明鸢上了马车,去药铺请了医师,又开了药给他娘亲送去。
季明鸢朝着裴砚声,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几日后,他娘亲的病治好了,季明鸢便孤身来到裴府,大恩无以报,他愿成为裴砚声的奴仆。
裴砚声吓得挥了挥手,“别别别,小爷也没帮多大忙,不至于不至于。”,但见少年依然不为所动,便将这事告诉了祖父裴善达,然而祖父听完却呆住了片刻,好似陷入了往昔的回忆,蓦的流下了眼泪,
良久,裴相才回过神,看着眼前的孙儿,认真地说道,“砚声,这件事情,你做的很好。”
然而裴砚声虽然是纨绔长大,但是对朝堂的嗅觉在耳濡目染中也学了不少,他小心地问祖父,“孙儿救的是工部尚书季岳群的儿子,会不会对您有什么影响?”
裴相不在意地笑了一下,随后眼神凌厉,“出了这等事,火烧眉毛的人应该是他。你且等着看明日,季岳群那奸人定会敲锣打鼓地将季明鸢接回去。”
果然,第二日。
当季岳群知道自己的事情已经在街坊小巷都传遍了,不少政敌联合了御史正准备在朝堂上参自己一本,屋漏更逢连夜雨,最后偏偏是裴相的孙儿救的那个孽子。
于是他火急火燎地带上心不甘情不愿的嫡妻,又准备了不少山珍海味、奇巧玩意,敲锣打鼓地从巷子里将季明鸢和那个外室迎了出来,欲要接回季府。
季明鸢本来坚决不肯,但是一想到娘亲日后怕是还要很多药材养着身子,于是便假意随着一道回了府,走时还当着众人面说道,
“父亲,儿子请求您答应我两件事,一是好生养着我母亲的身子,不然我怕万一府上有人......”,说到伤心处他适时地流下几滴眼泪,更是引得围观人对季府一阵鄙夷。
“这第二件事便是请求父亲送儿子去青山书院读书,儿子身为大裕的子民,理应发愤读书、他日有机会必将肝脑涂地报效明君。”
这话说的荡气回肠,很快再次传进了宫里,圣上听后,连连叫好,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季明鸢话落,嫡妻顿时黑了脸,而季岳群则是好好好地连连应下了。
当然,待这场风波平息后,嫡母心里憋着一肚子火气,又不能折磨那小子的娘亲,就变着法子地折磨他,而季明鸢都一一受下了,并不动声色地进行反击,日子久了倒也没有吃上太多亏。
不过不同的是,他进入青山书院后便日日跟着裴砚声,晚上再挑灯夜读,想要入朝为官报答裴家。
但季明鸢知道,若是来日裴砚声有用得着自己的时候,哪怕是要他这条命,也万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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