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昭二年冬,御书房。
深雪将梅枝压弯,在青砖铺了一层银毯。
批好的奏折整齐码在桌上,暖炉烧得很热,沈知微困倦地蜷在塌间,殿外传来锦靴踏雪的咯吱声。
萧望卿带着未褪的血腥和酒气踏进屋内,将沾血的大氅交给身侧太监,站在远处散尽寒气后屈膝跪上软榻。
冕旒珠串勾住沈知微发间玉簪,君王的身形本就高大,弯腰时像沉重的山。
语调一如既往的无波无澜,声音却有些发闷,总之是一副听不出好心情的模样。
他的眉眼是锋利的,在沈知微面前不甚熟练地收敛戾气,却依旧显得冷硬。
“礼部今日奏请立后,说沈卿为罪臣之后,不堪母仪天下。”
沈知微打着哈欠抬了抬眼皮,闻到萦绕的酒气眉头蹙起,伸手去够案上醒酒汤。
她自然也看过那些奏章,觉得实在荒唐,那些大臣的重点竟然是“罪臣之后”,从未提过自己在世人面前的身份并非女子。
但好像也不是很重要了。
“陛下该用安神散了。”
言下之意是别闹,喝药吧。
然而指尖刚触到青瓷碗沿,就被皇帝按在铺满折子的书案上。
被打翻的朱砂染脏中衣,君王指腹的玉扳指贴在当年被萧翎钧箭簇擦过的腰窝上,激得沈知微身形一颤。
“沈伴读教太子《帝范》时,可曾教他龙榻上的为君之道?”
早已识趣退出去的太监总管立在门外擦了擦汗,眼观鼻鼻观心,心想陛下挨打预定。
*
永安十三年的雪在记忆里泛着铁锈味,腊月二十三,月光比雪还冷。
沈知微抱着太子殿下赏的银丝炭缓步挪动,在掖庭留下的藤条旧伤因方才稍快的步伐裂了口子,每一步都蹭着冰碴。
绕过冷宫结着冰棱的巷角,她正想着回东宫小厨房烤红薯,忽地踩到块冻僵的活物。
井栏边青灰棉絮裹着的少年蜷成胎胞状,不过十来岁的模样,眼睫凝着霜花,通红掌心攥着半块发黑的饴糖。
月光漫过少年青紫的唇,像给将死之人涂了层银粉。
伤口腐烂的冰冷腥气钻进沈知微鼻腔,哪怕类似的场景算不上少见,也足够令她皱眉。
地上小孩的的身份很好认,当朝最不得圣上宠爱的三皇子,十二岁前连名姓都未入玉牒,备受兄弟欺辱。因常伴太子身侧,沈伴读也是见过的。
数九寒天,自己身着锦裘尚且冻得哆嗦,更不要说虚拢一层棉絮的他。
沈知微不清楚他叫什么,之前听宫人大多称其为“冷宫那位”,从其他皇子口中更听不见什么好的称呼。
她从未在意过,毕竟只是一个半废的皇子,成不了什么气候。
但在不在意是一回事,管不管是另一回事。
“醒醒...三殿下。”
现下若眼看他死了,即使圣上只做表面功夫,也定会怪罪下来。
而且对自己而言,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沈知微掌心相对用力搓了搓,呼出一口含着霜的热气,倾身解下身上雪貂裘裹住地上的少年。
本该是一段可被说书人添油加醋的佳话。
却不巧沈伴读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袍子,狐裘也是白的,与周围的雪几乎融成一体,以至于迷糊着的萧望卿没看出靠近自己的是个什么东西。
萧望卿只觉得危险。
既然跑不了,就拼命。
沈知微的动作已然足够小心,却不想在狐裘落下之时被怀中小兽突然暴起咬住手腕,血珠坠在积雪里。
干瘦少年眼睛没有完全睁开,冻得发青的指尖却深深抠进他的肩胛骨,仿佛要把这些年受的苦楚都钉进旁人血肉。
“…松口。”身体本能反应比思考更快,沈知微额角青筋暴起,剧痛下还没思忖好骂人的措辞,脚已经先踹了出去。
眼看少年皇子像风筝一样后腰撞到井栏,因疼痛昏死过去,沈知微依旧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倒霉,难得的善心发作却是对条狼崽子。
沈知微痛得龇牙咧嘴,先勉强在手腕裹了层帕子,再慢悠悠地上前捞起少年,入手皮肉意料之中烫得吓人。
沾血的狐裘盖在他身上像块裹尸布。
短暂的停顿后,沈知微咂了咂舌,当朝三皇子还没有东宫的椅子沉。
现在送他去太医院,若被其他皇子知道,就算有太子殿下护着,自己不死也要脱层皮。
听天由命吧,活了更好,死了拉倒。
她费力地扛起萧望卿,用最快的速度往冷宫偏殿跑去,被咬穿的手腕淌了一路鲜血。
这个距离恰好能看见三殿下睫毛上的冰晶,沈知微想起东宫暖阁里萧翎钧赠他的琉璃珠,也是这样剔透易碎。
不过还是琉璃珠要更亮一些。
冷宫偏殿比雪洞更寒,蛛网悬着冰棱垂在梁间。
将人摔在硬榻上,沈知微掀开貂裘倒抽冷气。他在太医院都鲜少见这样的伤,溃烂的伤口爬满大腿内侧,腐肉间隐约可见森白骨茬,寻常人早该疼疯了。
说不清是嫌弃还是可怜,她咂了咂舌取了银剪,抬起头正巧撞进那双冰冷的眼。
刚才的狼崽子许是中途醒了,许是一直醒着。
模样显然已经陷入高热,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却能对救命恩人露出这种眼神。
“东宫的狗…”萧望卿眼尾潮红,声音嘶哑如砾石相磨,语调并无嘲讽的意思,说出口却是骂人的话。
因为措辞实在难听,在救命恩人的眼中理所应当地成了惺惺作态和不识好歹。
十六岁的皇子比野猫还凶,但也仅能同野猫相比,何况萧望卿受了重伤,实在没什么气势。
就合该让他死在雪堆里,看,挨骂了吧。
沈知微气乐了,却感觉好笑更甚,仅因为小皇子现下就算想杀她也有心无力。
萧翎钧赏的冻疮膏还够用,她一直在东宫待着,算不得锦衣玉食,却鲜少有生冻疮的机会。
此时尚且年少又坏脾气的沈伴读微笑着拨出几枚银丝碳,放进炭盆里烧热,将微烫的雪水淋上少年的伤口。
“三殿下还想活就忍着些,莫要惊了旁人。”
沈知微摸出锦帕塞进他齿间,执起银剪的手指骤然用力,混着脓血的腐肉被生生剪下。
萧望卿痉挛着发抖,喉间溢出的呜咽宛如幼兽,沈知微稍一低头就能瞥见他腰侧陈年的疤。
去岁除夕宴,大皇子当众抽断他三根肋骨,只因他多看了一眼御膳房的白玉糕。
也是,左右不过萍水相逢,何必对身世凄惨的孩子如此苛责。
貂裘早就被脓血染脏,拿回去也全无用处。
银丝碳都是有数的,殿下若知道自己救了他弟弟许要罚我,也不差这多出来的施舍。
……
…………
看着榻上少年冷汗直淌,反复因痛醒来又昏过去。沈知微难得升起些心虚的怜惜,只差将自家殿下赏的镯子也褪下来,回过神却是后悔了。
听旁人提及他生母曾是苗族巫女,莫不是在那雪地里便给自己下了蛊。
今日实在是有些多管闲事了。
这样在心中絮絮叨叨地想,东西却没再收回去。
烛火将榻上少年的影子投在斑驳宫墙上,像幅被撕碎的画。
剔去腐肉又换了药,天光将明,沈知微扔了剪子准备去换水。昏迷的少年却突然痉挛起来,枯瘦的手腕抬起,仿佛穿过了什么屏障,一把抓住她腰间玉珏的红绳。
玉是太子去年生辰赏的,刻着“微”字的羊脂玉在残存的月色里泛着暖光。
“母妃...别扔下我...”他滚烫的呼吸喷在沈知微的腕骨,高热将那些矜贵与冷漠都烧化了,露出内里破碎的魂魄。
…和我说话?看来真的是烧糊涂了。
沈知微目光掠过他耳后的月牙形伤疤,皱着眉将玉珏的红绳剪断,小心将暖玉收进衣襟里。这是殿下送的东西,左右都不能让旁人拿走。
想了想,多少还记得朝床上的人说一句:“我不是你母妃。”
窗外的雪下得比先前更急,沈知微的脾气算不上好,但人对漂亮的人总有恻隐之心,更何况还是半大的少年。
她犹豫再三解开烧得哼哼的小皇子衣襟,将冻僵的手掌贴在心口,任由少年没什么肉的肋骨硌得手心生疼。
萧翎钧教过他,濒死之人最需守住心脉。
沈知微七岁那年,也是这样抱着高烧的小妹跪在药铺外,直到她的怀中慢慢僵硬冰冷。
“……你母妃想你活。”她对着昏睡的人呢喃,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待那具残破的躯体终于不再烧得滚烫,沈知微才退后几步,披着单衣蹲在炭盆前烤手,身后传来窸窣响动。
少年皇子倚在床头盯着她,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尖锐目光却在触及她冻红的膝盖时瑟缩一瞬。
“东宫派你来施舍我?”萧望卿声音仍哑得厉害,手指死死抠住被褥,“告诉萧翎钧,我不吃他养的雀儿衔来的米。”
原来他叫萧望卿,名字都带着那么点可怜。
饿死?真饿几顿就好了。
沈知微望着地上染血的棉絮,又掀起眼皮看着萧望卿眼中的神色笑出声,将最手中银丝碳扔进火盆:"派?错了,这碳是殿下赏我的,貂裘是殿下赠我的,但你这条命——”
“是我私心要救的。”
见小皇子瞳孔骤然收缩,像被踩了尾巴的野猫。沈知微嗅到他伤口处飘来的药苦,抚着腕间珠串思索后说:“三殿下若觉得屈辱,来日大可杀了我泄愤。”
这话倒有七分真心。东宫那位菩萨心肠的储君若是知晓此事,怕是要罚她跪三天佛堂。
可昨夜雪色太冷,少年的呜咽太像幼妹临终时的悲鸣,而她又不是圣人,抵不过心底那点潮湿的恻隐。
此时沈知微十七,萧望卿十六,萧翎均十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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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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