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这么一说,班上同学有人拖着“哦”的长音起哄,还有人笑,气氛欢乐轻松了不少。季燃有些无奈,又释然地坐下。
不过,这么一来,好像跟初次见面的陈润禾也自然变熟悉了一些。同学们不管年纪大小,跟老陈说话也都随意了不少。
“陈老师,这么漂亮的小伙子还没特点呀,有点苛刻了吧。”刚才那个含了个勺子似的的男人又来劲了,眼睛斜着看季燃,满脸轻浮。
“我是女的,不是小伙子。”季燃拧着眉毛,低头说。没迎着那个男人的目光,因为她生理上就很反感这种人。
那男的又鼻孔出气,哼笑了一声。“反正看着不男不女。认错也正常吧。”
本来一直安静不语的桂姨转过头。“哎你这个年轻人,想做演员,怎么说话这样讨人厌的?”
“行了都给我安静!”陈润禾的声音像是突如其来的一道霹雳,让所有人都愣住。
“不想上课就给我出去!”
老陈耸立在男人的桌子前,像一堵墙。
男人抖了下肩,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起了笔。“说两句,帮她加深下印象还不好?”
“我把学费退给你,请你现在离开。”老陈抬起手,指向门口。语气严肃,却温和。
男的抬头,眨眨眼睛,见老陈表情冰山一般丝毫不动,两道寒光射向自己,才有点慌了。“陈老师你……认真的?”
“对。请你现在离开。”
“切,什么烂课!以为我爱来上啊!”男的骂骂咧咧站起来,把东西胡乱塞进包里,快步走出排练室。
老陈也到了门口,跟工作人员小声交代几句,重新返回排练厅。这一切都在极其短暂的时间内发生并且结束,大家甚至都来不及做出恰当的反应。
季燃和桂姨面面相觑,都哑然望着门口。
陈润禾在中间空地的椅子上重新坐下,环视一圈,表情轻松,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人来,人走,剧组常态,也是人生常态。好,我们继续。”
“好……”大家估计还是被刚才的架势吓着了,稀稀拉拉,无精打采地回答。
又等几个人逐个介绍完,陈润禾站起来。
季燃脑瓜皮一紧,感觉老陈又要骂人,但出乎意料的是,这回没有。
“大家交钱是来上课,学不知道的东西,刚才我耽误大家时间,为了补偿,我会加时。所以,大家中午吃饱一点,我们下课会晚。”
众人还是不敢笑。老陈继续说。
“我们做演员这个工作,会遇到各种各样的角色,而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困境。戏剧张力也恰恰在其中。如果你对别人有什么偏见,请都咽下去。但你可以通过自己的表演,让别人感受到你想表达的态度。这叫演技。”
“好的,老师。”前排响起几个女人的声音。
桂姨很大声地附和:“好的,老师。”
洪亮而有中气的声音,起到了很好的带领作用,排练厅内终于开始真正活跃起来。演技班的学员重新挨个自我介绍,陈润禾不停点头,时不时帮着调整下说法。
季燃一直认真听着,果然如桂姨所说,班上有不少人都是群演出身,她可以说是唯一一个科班演员,也是最年轻的一个。
演技课的内容也基本等于从0开始,无非是解放天性,以及重新系统建立声台行表的基础。这些都是季燃刚进戏剧学院后就接触的课程。但对班上的同学来说,是很新奇的体验。而季燃重新参与,竟然也有点感慨,甚至有些找回初心的意思。
上午的课程,是一对一即兴互动。老陈还挑了几个很有特点的人出来,逐个做了无实物表演,有人紧张,有人青涩,有人用力过猛。
季燃竟也看得有些痴了。因为她没想到,班上的同学虽然质朴,但那未经雕琢的原生态感,反而张力十足,真实可信。科班,谐音刻板,倒是失去了生活根基,毫无生气了。
“看到现在,觉得怎么样?”休息时间,陈润禾靠在教室窗边,手里握着一个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感觉随时会被她捏爆。
季燃与老陈隔了一米的距离,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是在问自己。因为前边座位的同学出去上厕所了,并不在。
“陈老师?”季燃仰头看老陈。
老陈点点头,扬眉的样子,显然在期待回答。
季燃站起来,也靠到窗边,跟陈润禾站成一排。“看得……很惭愧。”
“哟,怎么说?”老陈喝了口水,视线在排练厅里扫来扫去。
“我觉得我好像有点太把表演当回事了。真正的表演并不应该是很程式化的东西。”
季燃说完这几句,下意识觉得可能会被老陈夸上几句。科班的学生,竟然能这么有觉悟,难得啊,云云。
老陈却没买账。
“哦。就这?我还以为什么了不起的感受。又是车轱辘话。我已经能想象,几年以后你接受采访的时候,会说出多少无趣的内容了。”
一种淡淡的嘲讽。
季燃无奈地笑了下。“陈老师,每句话都爆金句,很难的。”
“还因为刚才的事耿耿于怀呢?”陈润禾指的是开始的自我介绍。
“怎么会。”
“怎么不会?你们演员最麻烦了。不知道因为什么小事就会玻璃心,然后记很久很久。”老陈的视线转回到季燃脸上,笑了笑。“别介意,我这都是经验之谈。”
“陈老师,我突然意识到,我刚才的话在你听来问题出在哪里了。”
“展开说说。”
“你的说法是‘你们演员’,这意味着在你眼里,跟普通人相比,我属于另一种生物。而你所说的表演,和‘我们演员’所说的表演,自然也不是一回事。”
老陈没接话,表情俨然就是,你继续说。
“可能在你看来,我就天然有很装的,敏感的,过分脆弱的部分,而我所说的表演,就像是一个比较空的概念,我对它有很多幻想和假设,但因为它是空的,所以在你看来,它一定是会破灭的。”
“越说越抽象了,我帮你换个角度。你就没想过,正因为它是空的,所以什么都可以往里边装?高级的,虚无的,奇观的,日常的,生活化的,任何形态的,其实都可以。”
季燃眨眨眼睛,看老陈,似懂非懂。
老陈把水瓶放在一边。“你会认为,原生态的演技就高级吗?”
季燃迟疑了下,支吾着说:“呃……”
“或者,学院派方法派的,比体验派的演法要更高贵吗?”
季燃摇头。
“你不敢下这个定论。”
“不敢。”季燃老老实实回答。
“那你是真心不会这样认为,还只是觉得你不配说这话,抑或在我面前不好说真实观点?”
“可能觉得自己不配吧。我在表演上毫无建树,但您是老师,我对演技进行一番大放厥词,总觉得很不合适。”
“你看,你又回到了自我介绍时我说你犯的问题,不自信。不那么信任自己的特点,也不相信在此基础之上建立的能力。”
季燃一愣。这些事情之间,有联系吗?
陈润禾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你以为没有关联,其实每件事都互为因果。你不敢对什么是演技做一点点点评,甚至需要激发才敢表现自己,这本身会成为你做演员的最大限制。我现在突然了解为什么你的公司非要把你送到我的课上来了。你的经纪人,用心良苦啊。”
“陈老师,是我公司跟您打了什么招呼吗?”
老陈哼了一声。“何止。我的班上从来就没有过表演系毕业的学生,该学的,你们大学四年少学了吗?何苦又交一遍钱来这里浪费时间。但小李一再找我,说有个很朴实的孩子,请我务必留意带一带。说得我好奇,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让她这么费心。客观来说,你虽然缺点非常多,甚至不适合当一个演员,但是又拥有现在年轻演员最缺少的东西,假以时日,也许能有大成。”
一番话说得季燃云里雾里。但陈老师口中的小李,想必就是学姐了。怎么也没想到,学姐对自己关照到这样的程度。季燃此刻心里只有四个字,无以为报。
对话进行到这里,可以往下展开聊的方向很多,比如老陈和学姐是怎么认识的,关系如何;比如她们之间还聊了什么;比如大家对各个维度演技的看法。不过,这会儿的时间没预留出那么多,以后估计有的聊了。
老陈目光始终看着排练厅里的一切,季燃刚要说什么,发现老陈忽然离开窗边,快步走向中间空地,大力鼓了几下掌。
“好了,都回到座位,继续下边的课!”
季燃也赶紧绕回座位坐下,重新打开笔记本。
接下来照例是循序渐进的系统课程,什么气息控制,发声练习,台词朗诵,逐个练过去,时间过得飞快。陈老师光是纠正几个同学过于浓郁的方言就花了些工夫。再给了些作业,每个人有针对性地去练习,上午的课就结束了。
午饭加休息一共两小时,有人带了盒饭,有人带着垫子就地躺下睡觉,还有些同学三三两两附近找饭馆吃饭。季燃准备走出去随便吃点,桂姨自己带了饭,还有午休打盹的习惯,所以没和她一起。
季燃出了楼门,正刷着点评往外踱步时,只听身后滴滴响起几声喇叭。她下意识回头。
停车位上,一辆新能源车的驾驶座车窗降了下来,老陈把胳膊搭在窗边,正往外看。
“准备走着去哪啊?这附近没什么适合一个人吃的地方。”老陈慵懒地说。
“溜达溜达……?”被这么一说,季燃也有点没自信了。之前来,都是见完组就走,还真没仔细注意过周边的饭馆。
“上车吧。”老陈说。
季燃愣了片刻,立刻回答。“好。”
她三步并作两步绕到副驾,拉门上车。
本来新能源就劲大,老陈明显又是老司机,车猛地冲出去,季燃差点心跳骤停,下意识抓住座位边缘。
“这就受不了了?”老陈的声音带着少许嘲讽。
“老师,我容易心慌……”
“行吧,那我开慢点。”
这回老陈开车缓缓驶出园区。其实这园区占地面积不小,单边的距离都超过一公里,饭馆却集中在园区外很窄的一片区域,光是步行走出去就要花不少时间,如果算上吃饭、回来,午休时间的确非常紧张。
眼看着行人被不断甩在身后,对车速再慢也比人的速度快这件事,季燃有了更具体的认识。
“谢谢陈老师。”季燃说。
“嗨,客气了,小李叫我多照顾你嘛。”
虽然陈润禾嘴上说的是好话,但季燃怎么听怎么觉得有些刺耳。
“陈老师……其实你不用特殊照顾我的。”
“哦,你的话我是不会听的。毕竟只有小李在我这儿有分量。”陈润禾一边说一边倒车,一把入位,极其利索。
季燃解开安全带。“午饭我请您。”
两人从两侧分别下了车。
老陈锁完车,淡淡地扔下一句。“不需要。”
说完,扭头往旁边一家融合川菜馆走去。季燃快步跟上。
“这家出餐比较快。你不介意吃辣吧?”
“不介意。”
陈润禾站住,回头冷冷看着季燃。“其实演员应该尽量少吃辣,保护声带。尤其是现在还上着课。”
“啊,那……”
季燃刚开始迟疑,又被老陈不耐烦地打断。
“你要学会不被人牵着鼻子走!怎么总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老陈摇摇头,转身走进川菜馆,语气又和缓下来。“不过偶尔吃一次两次辣,没关系的。”
季燃皱着眉跟在后边,心想,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今天这一幕似曾相识。
她忽然觉得,好像看过的很多刑警题材电视剧里都有这么一对师徒,一个脾气暴躁的老刑警,和一个愣头青徒弟。师傅时时刻刻骂徒弟,但话里却都带着善意的关爱。
但是,老陈那真的是善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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