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这部电影当年公映后，评分相当高，导演李安还因此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导演，但是季燃其实并没有在影院看过。因为上映时她还太小，也没有赶上传说视效最好的IMAX版本。老师在课堂上拉片时放映过片段，自己回去在电脑上也看过两遍。但都没留下太深的印象，当时只觉得节奏有点缓慢，而演员对着绿幕的无实物表演难度想必很大。
仔细回想，很多经典电影其实都是这样的，只是一个路牌一样的名头供在那里，路过无数次，却从没好好看过。
就是这样一部电影，季燃也没有想到，为什么会灵光乍现撞入脑海，仿佛试戏突然遇见一段缘分。
不过，她记得那漫山遍野的丁满，也记得那个瘦骨嶙峋的老虎没有回头，总之，很像她认为缪峥要面临的一切。
一个人在旷野中修炼成神。
电影片长两个多小时。季燃像是清空了大脑一般，虔诚地看完。完全是在看一部全新的电影，许是因为年纪长了几岁，没有看什么解读和影评，也感觉有非常多的话想说。
季燃打开电脑。突然来临的表达欲和理查德·帕克的离开一样拦不住，滔滔不绝，跃然纸上。她敲了一个多小时，写了一篇长达三四千字的观后。
很久没写这么多字，季燃感觉困倦后就去睡了。
第二天仍旧是一天的课，这回老陈没有再给任何特殊待遇，没有一起吃饭，没有私下闲聊，全部公事公办。有话课上聊。这么一来，季燃倒也没有了心理压力，课上有一次即兴表演的发挥，还得到了陈润禾的表扬，怪受宠若惊的。
除桂姨之外，季燃还认识了另外几位比自己年长的演员。令她惊讶的是，像桂姨这样为了孩子北漂的母亲反而是少数，这几个大哥大姐有不少是自由职业者，还有退休太早，闲着无事想增加点社会活动的中老年人。总之大部分都衣食无忧。与横店那些等活的群演状况相比，简直天渊之别。
就连桂姨，其实生活也与困苦无关。女儿杨乐晞赚钱能力不差，大小项目连着开没断过，只是桂姨自己生来爱俭省而已。
这么看下来，乍看最光鲜的季燃，反倒是生活最为窘迫的。嘴里谈论的是演技，脑子里发愁的是房租。
回家的路上，季燃的心情复杂了不少。人往往不怕吃苦，只怕被比较得太清楚。
当晚进门时，看到何小卫还是在噼里啪啦地干剧本，她就回了房间也继续找老片看，努力让躁动的心平复下来。
学理论课的时候，老师往往拿冷门老片举例，措辞枯燥抽象，讲完也都穿脑而过。季燃现在记得的仍旧全是商业电影。她现在开始质疑自己当初为什么去念戏剧学院。学到的东西真的有用吗？那些教材内容，示范片片段，甚至老师的PPT模板，一看就知道多少年都没有变过了。个别老师使用的播放器，甚至还是上古文物Windows media player。
继续研究英雄之旅品类，一天一部的节奏。《哈利波特与魔法石》《蜘蛛侠：英雄归来》《寻梦环游记》《海底总动员》《狮子王》，从真人到动画，主角从地上跑的到水里游的，能看的全看。
至于观后感，也不一定每篇都写很长。有时候一篇也就几百字。
虽然收获了一点点积累，但季燃总觉得哪里还是不对，可一时也说不清楚到底问题在哪。
次日课上，老陈设置的即兴情境表演题目是《独行》。设定是主角下班后，回到胡同里的家，掏钥匙开门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一组两个人上去表演。
第一组第一个，是班里平时比较活跃的一个北方男人。他的表演走的是喜剧风格。摇摇晃晃地走入胡同，表现出醉酒的状态，扶着墙醒酒好一会儿，又浑身上下摸钥匙，从表情到肢体动作都极其夸张。而在身后出现脚步声时，他直接回头，操着浓重的北方口音问，你谁啊？不少同学都哄堂大笑。
第二个是平时话就比较少的一位女性。她的表演比较细腻，表现出了强烈的担忧和瑟缩，频繁回头，步子很碎但从不敢停下。开门时听到脚步声，她神色慌张，拔钥匙的手都在颤抖。班上的人看得鸦雀无声。
表演结束后，老陈还特地拍了几下手，语气和缓地说：“表现都不错。”
两个同学都满脸释然。
“我想问一下，大家更喜欢哪个？”老陈又问。
有说第一个喜剧的好一点，也有说第二个太真实了，都有点儿不敢呼吸。
老陈听了频繁点头。
“好，其实每种处理都是没有问题的。放在更大的层面看，就是要考虑这场戏具体放在什么样类型的片子里。放在喜剧电影里就是第一种，放在悬疑类型电影，那就是第二种。刚才我听到有几个女同学说，第二个太真实了，那我再多聊几句。戏剧的真实是要有一个度的，过分真实，会激发观众的创伤情绪。我先问问在座的男性，如果走夜路回家被人尾行，你们会感到恐惧吗？”
响起稀稀拉拉的男性声音。还好吧。会。不会。还有个说，敢跟我就干他！
老陈也笑了笑。“还不一定谁是坏人。”
又是一阵笑。
“男性和女性对于危险的体感完全不同的。”老陈绷起笑容。“尤其我们在座的各位，岁数大一点，认知比较固定了，所以我需要把男女有差异这件事特地拿出来强调一下。男性在这种场景里，是不会产生太大的安全焦虑的。这也是为什么第一位同学会下意识处理成喜剧。多上来几位男同学，估计也会这么做。其实原本这一场的任务，我也是希望大家能够理解男女在创作上的一些不同视角，因为生活里，大家在相同情境下也会有风险差异。有一些是女性专属的危险。”
班上不少女性频频点头。
季燃下意识跟着默念“专属的危险。
这五个字像是长在脑子里一样，她回家路上也自言自语。
专属的……危险。
在家附近吃饭的时候，季燃脑子里亮起一盏灯泡。
与专属的危险相对应的，是专属的冒险。
她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那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其实谜底就在谜面上。
这些英雄之旅电影的主角，无论是人还是动物，最大的共同点是，他们都身为男性。难怪想给缪峥找一个参考片会这么难。那么多经典的故事里，着力刻画的都是男性英雄，而不是“英雌”。没有一部展现了女性在征途里会遇到什么。
愣坐了一会，季燃想起来，有一天学姐很烦躁地说，因为做双女主的戏，自己背了很大压力。
她现在才有点具体地意识到，学姐在做的事在行业里有多么离经叛道。
再加上这么多天没联系，思念发酵之下，忽然就很有跟学姐讲话的冲动。
她深吸一口气，先给小方发了微信。“小方老师，你们这些天还在忙吧？”
小方照例秒回。“是的。有事？”
季燃还在犹豫怎么回的时候，小方又追了新消息过来。“是演技课有什么问题，需要找木总？”
“不是不是，我有一些看完电影后写的观后感，想发给她，但又怕打扰。”
“我建议你想发就直接发。她永远都忙。”
两句话就把季燃的犹豫全部打消。
她细细回味了下发觉，自己这种行为在小方看来肯定比较“做作”：想联系就直接联系喽，好像你们以前联系得少一样。但是也很难解释，为什么自己这段时间会变成这样。
于是简单回复小方说好的！结束对话。
看时间还早，学姐肯定没睡，季燃干脆把这些天写的所有文档一股脑发了过去。当然，已经逐个校对润色过。还补了一句话解释，是最近上课后回家拉片的感受。
连续一长串微信，任谁收到，效果都堪比轰炸。
学姐回复收到。又等了一会，没有任何多余的话。
季燃叹口气，只好睡觉了。
每日的课照常，拉片也写作也照常。季燃心里有小小失望，别说夸奖，哪怕是敷衍几句，学姐也没有过。但她还是坚持每晚写完一篇就发过去，干脆当作写树洞日记，又一周下来，那种有点阻碍的心理也完全消失了，写的时候也更松弛。因为有了一个固定的观众，季燃甚至在观后感里会加上每天的心情，即便与电影无关。
直到一天晚上，她因为太困，看电影时竟然直接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
按灭闹铃的时候，显示有条来自学姐的新微信。
是这么多天来，李青梅第一次主动联系季燃。
“昨晚怎么没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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