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复池站在门口，侧耳倾听屋里的动静，却是大失所望。
章复池眉宇间俱是苦恼，适才不该与她争执，如今连人都见不着。
章复池隐约记得俞沉眠口里的姐姐，俞沉眠偶尔提及，但极近贪恋姐姐的温暖。
可她从未透露过她姐姐的离世，原来在一次次的回忆中，她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苦楚。
章复池蓦地懊恼自己，陪伴在她身边，连她内心隐秘都没能发现。
可转念一想，又担心他在俞沉眠心里的地位，相伴多日，她竟也不愿意告诉他吗？
章复池心口一抽，一股酸涩像丝线般蔓延开来，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喘气不及。
蓦地，一阵脚步声传来。
章复池扭身看向来人，眼底的悲痛依旧浓郁。
宋予呈眼神透过章复池，看向他身后紧闭的门，心里已然有了猜测，道：“复池，我有话和你说。”
章复池面色转冷，掺杂些敌意，两人视线交汇在一处，迸发出寒光。
僵持片刻，章复池思及俞沉眠，便抬脚过去，径直越过宋予呈。
“你想说什么？”
章复池跨进书房，便迫不及待问道。
宋予呈敛眉进屋，掩上门便走到书房前，一气呵成。
章复池眉头轻皱，透着不耐烦。
宋予呈轻瞟他一眼，清浅的眸闪过迟疑，而后无波无澜。
他垂头掩住自己的情绪，约莫过了一分钟，才道：“俞沉眠的身份瞒不了多少时日，我已让她离开书锦斋。她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
声音平静无波，如同提及不相干的人。
章复池眸子暗了暗，道：“宋先生，你是否认识俞沉眠姐姐？”
回想起宋予呈捡到那抹帕子的反应，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神情。
宋予呈额角略微一跳，又疑惑俞沉眠竟没将原委说与他听。
宋予呈闭眼，轻轻叹气，浑身散发着郁积的哀痛。
他沉吟道：“认识又如何，俞沉眠的事你不能插手，否则会害了她。”
章复池身躯一震，反复思索他口中的“害了她”，末了，不敢相信般开口：“所以，我娘害了她姐姐，是吗？”
宋予呈抚上额角，声音低沉，道：“你娘也是为了你姐姐。”
章复池仿佛明白一切，极快便将宋予呈与俞未青联系在一起，所有事情都明晰起来。
他不是不知道章夫人的为人，事到临头，他竟还存着一丝侥幸心理，章夫人没有那个想法。
但内心肯定的浪潮一波压过一波，他双眸赤红，道：“我去找她！”
章复池猛地转身，带着十足的冲劲。
“复池！” 宋予呈提声叫喊。
“你最好不要在章夫人面前胡说！否则适得其反。”
宋予呈面色凝重，如临大敌般。
章复池面上轻松，可说出的话却坚定：“宋先生，我还没那般不中用，就算是死也要保护阿眠！”
宋予呈只能瞧见他的背影，可一向清楚他的性子，桀骜恣肆的章公子，也会为了所爱之人，豁出一切，即便是粉身碎骨。
宋予呈隐有愧意，对俞未青，他确实有错。
既不能像章复池那般一心一意，将性命交托出去，也不能让她全身而退，知足常乐。
宋予呈许久不曾想起俞未青，近日，午夜梦回，总能窥见她的身影。
她言笑晏晏，又带着一抹疏离，似乎在告别。
宋予呈面色戚戚，他又有何权利阻止章复池。
章复池匆忙出了书锦斋，直奔章府。
＊＊
俞沉眠躺在床上，杂绪纷扰。
此事还要再找罗时安核实。
俞沉眠当即收拾一番，出了门。
她快到罗府时，便撞见了张菁尘，瞧她神色匆匆，焦急惶恐，俞沉眠顾不上自己的事，便走过去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俞公子，我娘她……她突然晕厥，现……在正要去请大夫过去。”
张菁尘急得很，声音颤抖，吐字不清晰。
俞沉眠心中不忍，张菁尘一心为她的老母，疾病缠身，日日为她担忧受怕。
俞沉眠忙道：“我和你一起，多一个人也能安心。”
张菁尘眼里闪过一丝惊，而后便是浓浓的感激，她更加激动，道：“俞公子待我的好，菁尘铭记于心。”
俞沉眠抿唇一笑，道：“于我不过举手之劳，我们快去找大夫。”
两人急匆匆找到大夫便回了张府，路上张菁尘再次说了病发经过，让大夫心中有数。
后院房内，静寂环境使得气氛更为压抑沉重，隔着远山轻云屏风，张老夫人躺在床上，气息微弱，垂垂老矣。
张菁尘将视线投在床上，转而恳求大夫，“大夫，求您一定要治好我娘。”
大夫立即放下药箱，轻应一声：“小姐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
大夫轻步上前，搭上老妇人的脉，凝眸细思，好半晌没开腔，似乎病情极为复杂。
见此情形，张菁尘不禁捏紧掌心，双眉紧皱，险些撑不住。
俞沉眠察觉张菁尘的情绪，搭上她的肩，不着痕迹地拍了拍，用眼神抚慰她。
耀眼的光线下，俞沉眠闪亮的双眸，比阳光更加温暖，里头跳跃着勃勃生机，给了张菁尘勇气。
张菁尘含泪一笑，轻摇了摇头，表明自己能坚持下去。
过了半刻，大夫微不可察地叹口气，收回手道：“老夫人身体底子还算一般，经过一段时日的疗补，不至于太虚弱，可现今脉象虚浮，如同缠绕的丝线。想必是心思沉重，导致卧病，我开几副药，帮老妇人疏通心绪。”
听大夫的语气，此病由心引发，没想象中那般严重，心中松了口气。
张菁尘用衣袖擦了擦泪，忙道：“大夫，娘是忧心我的婚事，近日帮我相看男子，我……我不愿，她这才伤了心。”
张菁尘眼神飘忽，说到相看男子时，更是偷看了一眼俞沉眠。
“这边是病根所在了，解铃还须系铃人，病根不除，病还会再犯，张小姐需要重视啊。”
大夫语重心长，提着药盒出了门。
门口侍婢跟随大夫出去抓药。
张菁尘当即跑到床前，紧抓老妇人的人，泣不成声，闭眼不语。
俞沉眠心中忐忑，适才察觉到张菁尘的神情，委实不知她竟也有这样的心思，她哀叹一声，心想坦白自己的身份为好。
俞沉眠走到张菁尘身旁，两人衣裙相交，亲近无比。
看着跪在地上伤心哭泣的人，俞沉眠亦有所感，劝道：“张姑娘，老夫人想让你成家，即便你不愿意，也不能公然忤逆。”
张菁尘蓦地止声，一股莫名的情绪蔓延至四肢百骸，她一肚子的话，想要倾诉给俞沉眠。
俞沉眠见她沉默，心想她娘生病，最伤心的莫过于她，现在去劝她，只会让她更自责。
张菁尘将老夫人的手放进被褥，直起身子，小心翼翼看向俞沉眠，眼里闪过纠结，欲言又止。
张菁尘眼里一片纯澈，在中苏城里起起浮浮，如此善解人意，不为世俗所染的人，已经少见了。
俞沉眠放轻语气，道：“有什么事你可以直说。”
张菁尘终于下定决心，语气坚定，“俞公子对人对事，毫不含糊，我知道你对任何人都会伸出缓助之手，可你对我的恩泽我永世难忘，我……我喜欢……”
在她说出那句喜欢你时，俞沉眠及时打断她，“张姑娘，我有事和你说。”
“啊……” 张菁尘愣怔，知道俞沉眠对她无意，可她只想陪在俞沉眠身边，奉上一盏清茶，添上一盏明灯。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出那句话，骤然被打断，心中的力量便像泄了气的气球。
俞沉眠对上她真挚的眼神，心里涌过不忍、犹豫，她趁热打铁道：“张姑娘，上次在罗府外，罗姑娘伤痛欲绝，而我就是罪魁祸首，因为我……不是男子。”
语音落地，张菁尘脑袋“嗡”的一声，吓得屏住了呼吸，一双眼上下打量俞沉眠。
始终不敢相信俞沉眠的话，可她荣色照人，身形窈窕，说是女子也毫不为过。
蓦地想起那日俞沉眠说的话，如果她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会原谅吗？
竟是这么一件事……
张菁尘唇瓣哆嗦，紧盯着俞沉眠，心跳剧烈。
俞沉眠凄凉一笑，料到了她会有如此反应。
她凄然道：“蒙骗你，是我无心之过，欺骗你的感情，更是我的错，与你说清，是不愿你为了我害了张老夫人。虽然骗了你，可我很开心有你这个朋友，你不原谅我，我不会怪你。”
张菁尘眉眼掠过否认之意，她着急道：“不是的，我……我喜欢你，你不是男子，我也喜欢你，并不会因为你的性别有所改变。”
俞沉眠心头突的一下，猝然抬眼，看到她很着急，生怕误解她，俞沉眠明白她说的是真心话。
俞沉眠讷讷道：“你真的不恨我？”
张菁尘摇头，她对俞沉眠的情谊，超越了一切。
“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是你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如果因为你骗了我而厌恶你，那还算喜欢吗？”
张菁尘满眼真挚，一板一眼道。
眼前的人像是发誓般郑重，极为看重她们之间的感情。
俞沉眠心底轻颤，波澜渐生。
她一直以为与罗月别亲如密友，但当罗月别得知她的身份，她指责自己的隐瞒。
可张菁尘她真心实地地喜欢自己，不因任何事改变。
俞沉眠眼眶微热，因为张菁尘如此看重自己，可自己对她并不如她对自己的心意。
帮她，是因为可怜她。
俞沉眠蓦地生出深深自责，她一直以来都没看清张菁尘的心意。
俞沉眠心生感动，道：“谢谢你，让我看清了一些事情。”
张菁尘唇角勾起，眼里泛着水光，道：“俞姑娘，应该是我谢谢你，你放心，我不会因为身份而疏远你，至于罗小姐，她想必是期待太高，一时不能接受你的身份，等她一段时间，她会想通。”
那日罗府，俞沉眠忧心忡忡，想必就是为了这件事。
张菁尘很想让她开心，俞沉眠通达乐观的人，不该被世俗禁锢。
俞沉眠听到罗月别，眉眼掠过愁思，但尽量便表现出来，她勉强笑道：“多谢你的宽慰。”
俞沉眠心思微沉，眼角瞟了瞟老夫人，道：“老夫人担心你没有依靠，无人照拂，她既然让你相看男子，你照做便是，至于成不成，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张菁尘手指绞在一起，眉头轻皱，道：“俞姑娘，经过此事，我会听娘的，让她安心。”
张菁尘回头看着床上的人，眼里满是不舍。
母女情深，张菁尘唯一的亲人只剩下她母亲了。
俞沉眠眼底浮现荒凉，她又能相伴母亲多少时日呢？
上次两人不欢而散，母亲因她伤透了心，而她还要固执己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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