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华刚走出去，便见尹桑子提着包袱走进堂屋。
一见修华，他放下东西，随即行礼。
“尹大夫不必多礼。”
修华走近后，他们三人站在一起，听得尹桑子说：“少殿，卑职回去悉心研究许久，确定这上面除了沉浸兰的药液再无别的东西。”
“是吗？但沉浸兰的药液无毒？”
“沉浸兰的确是无毒，但这上面的却……有些异常。”尹桑子说着在桌上打开包袱，里面有一个盒子，装着一块烂得如一滩血水的肉，血肉模糊。
但说是血肉，却显现黑色，里面生长着什么东西，像是豆子将要发出的芽，尚且稚嫩，毛茸茸的一块又一块。
“这是什么？”修华看了几眼便问，他倒不像清薰，还观察得十分仔细，他向来多看不得这些东西。
“因为担心大火将沉浸兰被毁得一株不剩，几位医师便在火化尸首前移栽了几株到各自家中。昨天卑职取来沉浸兰根茎上的药液放入一只小鼠，当时没有反应，卑职便将小鼠关在小笼子里，等天还未亮起来一看，竟变成了这样一团血肉模糊的样子。观察许久发现：中的这个毒先让它身体内物质掉落，堵塞静脉，导致其曲张炸裂。并且皮毛全部脱落，最面上的皮肤溃烂，血水外流，体内肠子器官不知为何从鼻腔和□□排出，之后身上长满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毛茸茸东西，看上去像是，像是……沉浸兰种子发芽时的状态。”
“你是说沉浸兰在这团血肉中再次发芽？”
“看上去是的。”
修华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若有所思道：“按照这样的症状，其实最符合前些年我们遇到的疫鬼事件。”
“是的，这次我们伊贾村虽死了那么多人，但活下来的人身体却都还健全无甚损伤，真是奇怪。按理说一旦被疫鬼缠身，染上疫病，即便有命活着也必得去大半条命，身体溃烂，五脏六腑皆损。”
修华没回答，却见清薰越看越凑得近，连忙扶住他的肩，道：“你别碰到了。”
清薰说：“我就是奇怪如果没有种子那如何能发芽。”然后问尹桑子，“尹医师只给它服下了根茎提取的液体吗？”
“是的，沉浸兰是藤生草木，曾经先辈们发现不小心啃食其根茎的野猪牛羊会被麻痹倒地，但没过多久便会慢慢恢复，故而从很早以前就开始用细管抽取根茎的液用来捕猎，甚至不时也用于医馆的开刀治病，减少病人的疼痛。沉浸兰开花似兰，颜色呈浅蓝色，喜阴怕阳，生长于湿润之地。发现它在医馆后院长得尤其繁盛，而且担心大家私下种植别有他用，于是官衙下令只有医馆可以种植，并提取其药液，需要之人必上医馆登记才能购买领用。”
清薰奇怪问：“你实验的是现在的沉浸兰药液，与捕兽夹上的也是一样？”
“捕兽夹上面的也一样实验过，但无毒性，好像被擦过，虽留有药液的痕迹，却也没什么用了。”
清薰噤了声，若有所思。
“不管怎样，现在我们去将沉浸兰收回来，并告知村里人此物有毒不得再接触。”修华道。
“卑职也是这样想的，现在有几个老友家留有几株，不知医馆那边火化尸首时是否一并烧掉了，毕竟沉浸兰最受不得高温，才不好存活。”
……
但当几人匆匆赶去时，问了几户尚有人在的人家，都说自家搬来的沉浸兰看着都要死不活的，屋门外爬着些枯藤怪难看，都给除掉随便找个地儿扔了。
还有已经去世的人家，果然是已经枯死只剩下干藤。
即便如此，修华还是一把火连干藤一起烧成灰烬。
“其实刚回来时我也以为沉浸兰没人照顾而死了，但我没舍得扔，就浇了些水，没想到第二天看着好些，没过多久又活了过来。”尹桑子在路上解释说。
“只浇水它便活过来了？”清薰问。
“是啊，卑职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家里有一儿一女，年纪尚小，他们的母亲在这场疫病中去世，我便无暇去顾及那些花花草草，只得先照顾好自己的孩子，所有花草浇浇水也需得些功夫。”
“尹大夫医者仁心，想必也将自己孩子照顾得很好。”
尹桑子叹口气，说：“照顾孩子哪儿有这么容易，女儿七岁，儿子五岁，正是闹腾的年纪，若是偶尔看得松懈了，磕磕碰碰，流血受伤那是常事……我也是成亲晚了，妻子体弱，调理好几年才生了孩子，若是自己年轻精力尚且不错，倒也不至于带孩子觉得如此心累。”也许是讲到自己心里事，尹桑子说得动容，也不管是不是该话这些家常小事，说完后才有些反应过来觉得自己失礼，连忙道：“少殿，卑职不该说这些。”
“这没有不该的，若是所有当父母的都能如你般上心，平京内外的孩子都会有幸福的童年。此次疫病失去怙恃的孩子有七十八个，大多都是十岁以下的孩子。还有一百多个失独老人，无儿无女，年龄在六十左右。现在只能暂时将他们安排在一个组团生活，孩子给老人一些陪伴，老人给孩子一些温暖。”
“生命无常，国土危脆。”尹桑子忽然感叹道，说完后不好意思对清薰说：“这还是用的清薰师的话。”
清薰却轻言细语道：“这是《佛说八大人觉经》里的。”
尹桑子点点头，对修华说：“少殿，您知道清薰师为大家写的这《佛说八大人觉经》在村中多么风行吗？大家人手抄了一份，都等着清薰师能继续讲解下去呢。”
清薰内敛一笑，然后看着修华，似在期待他的回答。
“现在正是艰难时期，若对大家有益自然是好，只是别累着清薰了。”
清薰一听便道：“我不累。”眉眼含笑看着修华，说不尽的温情脉脉。
似是要到地方了，尹桑子加快脚步走去。
他们落在后面，修华便走近清薰，低声说：“记得把面纱带上。”
清薰却道：“少殿，我现在恢复挺好不需要戴了，而且戴面纱讲经挺奇怪。”
修华想了想，颇有觉悟地说：“我明白了。”
清薰以为他说的是明白为何不需要戴面纱了，便没多问。
两人去到尹桑子家中院子里，看见房子阴面墙沿下有一圈篱笆围成的小块地，地里放置大小不一的石头，而且插了些竹子，石头上和竹子上爬满了宽剑形叶片的藤根，开出光彩明艳的浅蓝色花朵。
“当初只有两株，很快就生这么多了。”尹桑子一边说一边打开篱笆门走进去。
“为什么还要围上篱笆？”修华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院里还有许多大小不一的分块地，种着各种的草药，都并未特意设篱笆拦住。
“这些花很美，孩子喜欢在里面倒腾。里面石头多竹子也多，总磕破皮，虽说是小伤流些血，但也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调皮下去，说不听只好这样弄了。”尹桑子一边回一边让在一旁，说：“根茎有毒，少殿和清薰师小心，卑职进屋拿一个盒子。”
修华叫住他，说：“尹大夫，你们家可有符纸和朱砂？”
“嗯，有一些。”
“麻烦一并拿来。”
“是。”
尹桑子走后，修华和清薰便蹲下身仔细观察。
其实大概与尹桑子所说差不多，一般有毒的植株除了长相更加艳美，从表面上看与普通的并没有多少区别。
“少殿……”
“清薰……”
两人同时喊了对方，随后对视一眼，修华便道：“你有什么发现吗？”
清薰点点头，说：“这花虽然是呈现浅蓝色，但花底部包着的地方隐隐发红，而且经络明显鼓胀，像是人体的血管。”
“我也发现了。而且你看这块地，虽然在房屋阴面遮蔽处，但太阳斜射时其实大部分时间都能被照到，可有光照和无光照的花的长势并无区别。”
等尹桑子来后，提出这两个疑问，尹桑子也是不解，道：“沉浸兰的花本是纯一色，呈浅蓝色，并无杂色；而且它喜阴怕阳，阳光直晒活不了，尤其还是这盛夏的烈日。”
他们挖了一株修剪到只剩根茎和两片叶子一株花，然后用布包着放到盒子里，装好后三人退出篱笆外。
修华在符纸上画了明火咒，一连二十张张，贴满四面中心，随后念咒引燃。
烧完后留下一片黑黢黢的土地，修华对尹桑子道：“伊贾村如此之大，必定有我们没有想到的地方，稍后还麻烦尹大夫和官衙的人一块儿通知全村的人。”
尹桑子欲要说什么，但想了想，点头应下，并未多言。
折腾一上午，修华又去了官衙，而清薰拿着盒子回去住处。
到官衙时，星明坐在门口愣愣出神，左一声哎，右一句哼，颇有人格分裂的趋势。
“唉声叹气干什么。”修华走过去问。
“走开，烦着呢。”星明不耐烦地喊了一句，结果抬头看是修华，差点儿没直接跪在地上求饶，“少，少殿……”
本来星明这样的反应还稍稍惊了修华一下，但随后便满不在意，问：“人都走了？”
“啊？哦，都去吃饭了。”
“你怎么不去？”修华一边问，一边在星明身边坐下。
“我吃了桃子，少殿吃不吃？我去拿。”说着星明飞快起身就要走，修华一句“坐下”，让他只得乖乖坐回原位。
“说说在烦什么。”修华整理衣袖，看似漫不经心地问。
“哎，很多事啊。”星明手支在膝盖上，两手捧着脸，犯愁道：“我母亲的事没有进展，父君不见踪迹，还有习香宗交代下来的白骨事件……完全一筹莫展。”
“也不是叫你马上做完，烦有何用？”
星明撇撇嘴，忽然小心问道：“少殿，等明后天京中派人来了后，我想去一个地方。”
“哪里？”
“云凤村。”
修华看了星明一眼，问：“为何想去那边？”
星明抿了抿唇，迟疑了会儿，问：“少殿，我是不是不该跟阴间的来往？”
修华投以探寻的目光时，星明不自觉地低下头，好似自己做错了什么一般。
“你在和谁来往？”
“就是那个我们一起见过的那个一起的……”
星明说得乱七八糟，修华难得能一下子反应过来：“是叫庭冶君的那位？”
“少殿你记得啊。”星明抬起头，双目灿若星辰看着修华，仿佛要从他那边得到一些指引，像是一个迷失方向的孩子。
“你跟他来往怎么倒问该与不该？”
“因为我学习阴阳法，杀了好多鬼怪，以后为了平京和少殿也会一直这样做，而跟他一起，总觉得……不好。”
“那他介意吗？”
“介意什么？”
“你杀了他的同类。”
星明摇摇头，道：“他说就算是我要杀他也可以。真不明白他为什么就想接近我，要说阴阳法的造诣，比我高的不难找，要说其它的……我也没什么好的。”
修华沉吟道：“在他面前，你觉得自己不够好？”
对于出身优渥，而各方面条件优异的星明，能说出这样的话这是很少出现的情况。
星明额首道：“我之前对他……怎么说，很失礼，甚至真的出手伤他。我一面要他从此消失，一面却想能见到他……”星明说着又侧望向修华，问：“少殿，难道跟鬼怪相处会是这么纠结矛盾的事吗？”
“并不矛盾，只是你的心境复杂而已。”
“是啊，我觉得复杂得很。我打小就想不了也理不清很复杂的事，现在更是烦了。”
“我不会多说人鬼殊途这样的话，只希望你明白，你如今的顾虑以后都会一一发生，所以不管怎样，做好准备。”这句话却不仅仅是对星明说的，也是修华在告诉自己。
所有的顾虑不会凭空消失，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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