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攥着叠得凌乱的纸，投注在纸上的目光变幻着不同的色彩，有激动，紧张，压抑，悲愤，惊疑，伤痛……到最后的……恐慌。
把住信纸的手颤抖着几次由其飘走，但沉甸甸的份量却压得心口异常紧实，连带着手指愈发用力，捏得纸张发皱甚至破损。
尽管脑袋阵阵晕眩，连视线都好几次有些模糊不清，但不过多时，他却又异常地清醒，并产生一种空前的恐惧和慌乱。
这种清醒只针对一个人——他的宗皇，修华。而同样，这种恐慌也是针对他。
清薰……你实在太傻了！
星明胡乱将信纸往怀里一塞，反身冲出房中，一路急速往外奔去。
在长长的台阶上，画丹看见他如此慌慌张张，对周围熟视无睹只径直往外冲出去，心中疑惑万分，掉头问了一旁的画青：“这是星明吧？……他干嘛这么慌张？”
画青神色微凛，看着那飞速消失的背影，有些犹豫且疑惑地摇摇头。他知道一定是信里面写了什么致使星明如此。
但写的究竟是什么？
.
急速奔至大门口，星明目光快速搜寻自己的马匹，但没有找到，却发现一名身着暗金色铠甲的男子，他本是牵着赤铁马在大门口徘徊，无意中的抬头便在第一时间与星明对视上。
“宪匀——”星明急喊了一声立即快步上前，不等宪匀有所反应，仓皇道：“宗皇呢，我要马上见宗皇！”
宪匀看着星明，有一瞬的恍惚，沉默了片刻，才在星明的再三催促下，低低回道：“宗皇走了。”
星明心中咯噔一声，面色已经有些发白，颤着嗓音问：“走了？走哪儿去了？为什么不拦着他在宫廷啊！”
这是一句完全没有意义的话，只是等喊完后，他才意识到。
宪匀定定看了星明片刻，刚毅的面庞稍有松动，略带悲凉。他说：“拦不住的……谁也拦不住。”
星明已经倍感焦灼，但宪匀却是这样一种状态，更叫他焦躁不安。
“快去找宗皇，他要出事！”
“宗皇不会有事……他只是不想要我们了。”宪匀这句话道不尽的世态炎凉，但对于此刻的星明而言，除了无谓的满腹怨言，再无其它。
“宪匀啊……你一点不了解修华。”
抛下这句话，星明抢了宪匀的马匹，扬尘而去。
直到星明策马而去，宪匀尚未理解过这句话来，他只是下意识担忧，不仅是牵挂那位不要他们的宗皇，也在意这似乎即将也要一去不返的人。
他未来得及细想，便从不远处的马厩里挑了匹马追上去。
了解？
对一个人要做到了解谈何容易，尤其是那个人刻意不想让你去了解。
星明曾经也是不了解的。
就像他以为修华和清薰之间的感情，只是单纯的知己挚友，本质上与他跟修华之间的情谊没什么不同。
但这么些年他却早就知晓事实并非如此，尤其是当自己动了情之后，仿佛更能理解和体会修华的感情。回想起以前的点滴，从刚认识清薰到现在，他之于修华从来都是最特别的存在。
修华哪里是因为中了什么情种才开始爱上清薰，就从最初的相识，已经渐渐沦陷。
看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爱与不爱，就单看这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眼神即可，那种发着光、不经意为他流露出的欣喜亦或是悲伤都是独一无二的。如果这个人是个盲人，那就更简单了，即便是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也要追寻着他的所爱而去。
修华就是这样爱着清薰，即便眼睛看不到，也要用身体的各个部位去搜寻，专心程度连他自己也尚且意识不到，等醒悟过来，已经完完全全地沉沦。
可是竟然被爱的那个人却丝毫不知情？！
这到底是深情的那一方表达不足，还是被爱的那一方反应迟钝？
这些追问都毫无意义，如果一切还来得及也许后面可以重新回味，不停反思。
如果一切来不及……
.
皇陵的石门犹如千斤重，开启时发出不堪重负的沉闷声，像是从喉咙处撕裂出来的嗓音，带着刺耳略有些深沉的余味。
里面扑面而来的气息是湿冷阴暗的，厚重的石板往上隔绝了日光，往下阻断了地气。这是一个几乎密闭的空间，但因为没有火把，没有人气，人耐以生存的空气并不匮乏，只是略显稀薄。
当阳光从大开的石门处投进来时，尘埃如同无数细小的虫子，发出金色的光辉轻柔笨拙地浮动，围绕在一个修长丰挺的身影周围。
“宗皇，里面光线昏暗，独自前去似有危险。”后面传来恭敬之音。
闻声后，这身影静默片刻，随后响起一阵冷穆的声音：
“不必，日落时分来寻即可。”
语落后，他迈出步子踏入这冷暗之地，石门在他身后缓慢又沉重地关上。
当眼睛由明光下转移到昏暗之地，视线适应了当前的程度，墓室的布局也变得渐渐清晰可见。
此前穿过重重墓室，到了这间新墓，也到了他生命的终点。
墓室四面高墙封顶，其中镶嵌着不同形状大小的萤石，这也是整间室内唯一的照明工具。墓室被修整得齐平规矩，每个角落、每条角线都被规划得精准，而室内空无一物，显得十分冷清空旷。但也正是这样，威严冷肃的浩然之气扑面而来，仔细看所有墙和地面，雕刻着墓主人生前所有重要且美好的记忆，每一个画面都不过在方寸之间得以栩栩如生地展现，整个墓室大大小小不下于一千副图。
宗室的庄严美丽因此得以体现。
他的目光在墙面和地面逡巡着，时慢时快，时冷时热，仿佛通过这上千个画面，还原了墓主人的一生。
这些都是他亲自画下来，然后排工匠到这里雕刻的，数十名艺术精湛的工匠，足足花了一年的时间。
终于将目光收回，他往中央走去，那里高出地面的石碑是平躺着的，一块长方体并排一块正方体，下方横切一块纤长的长方体。
这两块石碑和一块横栏是一体的，上面刻满了字，长方体由黑色的矿物颜料填涂，正方体用白色的矿物颜料填涂，而横栏则是用了红色。
他跪在石碑前，双手扶住横栏，俯身面向底下，静默地悼念着。
这是他第一次来，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
以前他从不敢进来，因为欠得实在太多，他那时无力偿还。
准确地说，那时候因为还有活着的牵挂，所以这些债便不得不推迟来还，即便是活在谴责之中，也要活下来。
许久之后，他缓缓直起身来，垂眸片刻，又从腰间拿出一颗腻白色的珠子，捧在手心里，当视线落在这颗珠子上，他的神情就如同这珠子一般惨白木然。
他的双手搁在横栏上，手心里那颗珠子发出毫无生机的白色。
又是好一会儿后，那双浅色的双唇终于翕张，发出声音。
“父宗，母宗，我们来看你们了。”
这声音本就干涸沙哑，尤其在这空旷的室内，仿佛回荡着一股死气。
“父宗，清薰真的很好，他不会想杀你。”
“可是他毕竟杀了你。”
“杀父之仇，儿臣不仅不报，反而勉强与其在一起。”
“儿臣不配为子。”
“母宗，十三个月怀胎的生育之恩，十七年养育之恩，都未能报答。”
“因一己之私，却害得你无辜枉死。”
“儿臣愧对于你。”
“儿臣不配为子。”
长时间停留伏地忏悔后，他再次直起身来，从怀里掏出一把银色的匕首。墙壁上萤石的光从不同角度投射到它的身上，显现出不同的色彩，犹如阴间地狱般光怪陆离。
匕首脱鞘后，霜冷般的刀锋显示出削铁如泥的气魄。
“父精母血，精化为骨，血化为肉。”*
“今日儿臣削肉还母，剔骨还父，以赎其罪，以还其债。”
语毕，他将白色的佛珠含入口中，将银刀放置于横栏，起身开始脱去身上的衣物。
最后他摘下指环放置于一旁，褪去薄薄的上衣，随后跪下来，重新拿起银刀。
这把匕首，他曾用来两次为清薰削皮，感受得到其痛苦，却体会不全。
其实光想象也是很痛的，但清薰总勉强告诉自己“没事儿”，他也太傻了，以为这样咬紧牙关艰难说出的话会有丝毫可信度吗？
甚至会因为他的倔强和强忍而无意识地落泪。清薰发现了，反要安慰他说：我其实算是作弊了，瞒过阎王爷。有很多人可没有我这份福气，可以偷得许多时光。
那时的自己很痛苦也很憋屈，因为什么都不能为清薰做，连安慰都做不到。听到这般无所谓的安抚话语，甚至有些生气和挫败，反问他：这样值得吗？即使这么痛苦地活着？
那一次清薰却无比清明地直视自己，坦然道：因我愿意。
当时是感动的，也仍是哀恸的。
经受着你的痛苦走向终结，最后是不是能更靠近你一点？
当利刃顺着皮肤往里深入，而后顺着骨头往下滑动，就在这一呼一吸之间，三分之一的胳膊便已削去大半，鲜血直淌下来，将整个左臂染红，削下的血肉飞出，触碰到横栏后“啪唧”一声掉在地上。
他的面色因此变得愈加惨白，额头渗出细汗，但含住佛珠的双唇自始至终没有翕张，甚至没有从鼻腔发出一声低吟。
第二刀落下后，整个手臂露出大片白骨，被细密的血肉裹挟着，分出一道道红白相间的纹路。
鲜血沾上三只指环，再加上原本已经感受到主人所承受的苦痛，指环发出巨大的光芒，将墓室照得亮如白昼。
它们凭空而起，围绕在修华的周围，焦急地飞舞，最后停在他眼前，一闪一闪发出忽明忽暗的光芒，似是委屈，似是乞求。
然而修华眼前发红，看不清别的事物，脑子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支撑，只能做一件事——继续下去，知道完成为止。
似乎感受到修华对自己不理不睬，就在又一刀要落下之时，它们猛的冲过去，仍旧控制力度地将银刀撞落于地，然后卷着银刀飞上高空，不愿下来。
修华稍稍恢复一些神志，他抬起头看了它们一眼，眸中黯然无光，甚至带着极端的冷漠。
它们在空中与他对峙，倔强又固执地发出忽明忽暗的光，照得修华一张白得透明的脸色恍若从地狱里爬出来一般。
那眸色却是血红的，是冰冷的血，是腥秽的红。
没有什么比得过这般的威严，令它们不得不臣服的威严。
指环与刀一并掉落下来，刀先落地，随即指环落在刀身，发出铮鸣的三声声响，一声是悲伤的低鸣，一声是痛苦的嘶鸣，一声是绝望的哀嚎。
那声声的碰撞之音，好像是一个人决意赴死一般撞向冷冰冰的墙头，期盼下一刻再不会醒来，永世长眠。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它们终究服从于他，这般的忠诚却是可恨的，因为本意其实是要保护他，可是它们却控制不了自己，哪怕能无法忍耐地偷偷去寻他，却也无法当面违逆半点儿。
因为它们天生忠骨。
刀在□□上切割，血流满一地，脉络筋骨悉数断裂，森森白骨夹着血沫若隐若现地暴露在空气之中。
从未有谁能亲自对自己执行凌迟，还下手得如此决绝。
他是那般多情之人，却又是如此无情之人，世间的极端都缩进了他的灵魂之中，每一次都在恰当的时间蚕食他的躯体。
他对自己狠心到极致，可他已经给出了他所有的深情。
他本就是是无心的。
因他的心，都给了出去。
但给了谁，如何给，他从不知晓……
*骨肉之别这出自于：郭璞的《葬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6章 人世终结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