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蔓华微微平复心绪，转眼周围已经没了别的身影，只有尚在大门口的一道端严光净的身姿静立原地。
更重要的是，时隔这么久的第一眼，竟然有种疏离陌生之感。他感到清澜与他相去甚远，不仅与他，与这整个世界，都仿佛有种隔世虚静的庄严感。
他意态柔美，如今多了好几分淡雅；本是肤质软腻，看来更是细薄润泽，一层不染。体态轻盈单薄，肢体却纤细圆满；双眸清净温和，薄唇光润丹晖，青丝细软润泽，容仪皎洁妙相净圆。
若是多看几眼，便觉得有种清净的光明扑面而来，从而心中升起一种微细而隐秘的恭敬之心。
蔓华对清澜产生过很多情感，从依赖到喜欢到爱恋，却从未有过恭敬这种情愫。为何会如此？这绝不是因为相隔长时间未相见导致，他们彼此不是没有过“长别离再重逢”。
唯一可以解释的是，入了佛门的清澜确实已经变了。也许生出一些他所不知的东西，一些切实改变他们关系的事物，也是阻隔他们彼此靠近的存在。
清澜也回看着他，身相殊严，双眸温静。
可能彼此都不知道以什么样的心态作为重逢的开始，也可能经历恍然隔世般的离别，这一刻只想从感知上去捕捉对方熟悉的气息。
不知为何，蔓华感到他们之间已经相去甚远，无论他说什么，也许得到的答案就如同亥风所得到的一般。他不知道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又是怎样的关系，但无论是在凡间还是现在，蔓华毫不怀疑亥风在清澜心中颇具分量。
他终于明白自己不了解清澜，就像不了解自己那般。他无法解释清澜归入佛门的初衷，就如同他不能想象身体的那道声音从何而来一般。
这样浑噩糊涂的他，如何能去谈坚定不移的情感。
“我们谈谈？”蔓华问。
“好。”
……
这是一间不算大的屋舍，比起不夜城的富丽堂皇，鬼城向来不重建设，即便是鬼王的行宫，也都不过是凡间官员的宅院水平，重点是清幽宁静。
此时尚有明月和繁星，室内光线不算昏暗，加之有烛台，整个房间都显现出一种幽静安宁的氛围。为了防止被打搅，或是偷听，蔓华将整个屋舍外部都设了结界。
从未想过他们重逢后第一次谈话会在鬼城的一个房间，这是他们都鲜少到来的地方。如果仔细想来，比起不夜城的繁华似锦，灯火辉煌，以前的清澜会更喜欢鬼城的清简寡淡，纯真本质。可现在的清澜，好像没有什么偏倚。
这才是让他更心神不宁的。
“那业火……很疼么？”虽然面前的清澜如此美好，可一想到他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受了那般可怕的折磨，便忍不住心中的哽咽。
“身体会疼，但心未能感受。”清澜云淡风轻地带过后，深深看了蔓华一眼，问：“你呢？”
“嗯？”蔓华愣了愣，才明白清澜所指，没有过多思索，便回：“那时，是最好的解脱。”
蔓华认真地注视清澜，希望能获得哪怕一丝勇气，去争取他们之间一点儿的可能。但清澜太过于平静，从上至下光悦仙净得似不着一丝污垢，自然也不含世俗**。
莲上的淡漠，是他身为上仙的飘然绝尘，身为天官的恪尽职守。而清澜的殊胜，却有着视世间一切平等的怜爱和圆满的光明。
“离开佛门之后，你去了哪里？”为何寻你不得？蔓华想要知道是不是真的他在避着自己。但现在面对着清澜，感觉自己的不妙猜想其实并不存在。
“我在凡间，去了很多地方。”
“可我为何找不见你？”
清澜温然道：“因为我不是去游历。我顺着整个凡间山河的脉搏，细细地感受和寻觅。”那时的他，贴着山脉，河运，他不再是他，而似一粒土如一颗沙，附着其中，深深感受着这些生息，发觉这其中被倾听过的声音，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美妙和悲痛。
“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
“蔓华，我不愿那片土地变成生命的荒地。”这是重逢之后清澜第一次唤他名字，而这样熟悉的表达如同一股暖流般遍布全身，他因此感到有种湿润的动容。“万物有灵，生生不息。凡间是个充满福泽的地方，任何一处都不该成为生命的荒地。”
“如果这是你想做的，我陪你。”蔓华热情地看着他。
“好。”清澜只说一个好字，蔓华就觉得先前的阴霾可以扫却大半了。不管怎么样，他们还是可以在一起，一起做很多事。以前清澜好像没什么渴求的事情，倒是他自己因为喜欢新鲜劲儿老是东奔西跑，连带着清澜要陪着他或者给他收拾烂摊子。现在清澜有想做的事了，他自然想要一起。就算现在的清澜有些不一样了，依旧温静柔和的他带着遥远的疏离感，但至少还是不会拒绝他，这样无论如何都能慢慢回到彼此熟悉的状态，之后……再谈之后的事情也不迟。
想到这儿，蔓华有些欢喜，忍不住道：“清澜，见到你平安自由，我就放心了。那段时间找不到你，做什么都没精神。以前我老是让你担忧，现在总算能理解你的心情。”其实蔓华动了个小心思，他想把清澜以前对自己的关怀和自己现在对他的情感归位同一类，只要清澜不否认，从侧目也就说明了以前清澜并非对他没有这心思。
“蔓华已经很好地长大，不需被担忧。”清澜温然含笑道。
“那你就可以倚靠我了。别去找什么亥风他们。他们能做的我都能做，但我能做到的他们加一起也不一定。”本来蔓华是打从心底不愿提亥风，但这家伙的存在就如同一根刺般扎进他的身体里，要是不被拔出，连走动都觉得不舒服。
“我知道你很厉害。”清澜毫不迟疑的态度让蔓华很受用，而且被如此认可，他雀跃地有些忘乎所以，下意识地伸手去握清澜。只不过这一次，清澜却及时避开，又很自然地站起身来，道：“蔓华，如果需要你的话，我不会犹豫。“
”可我想一直陪在你身边，去更加了解你。“蔓华随之站起来。他的身子比清澜相差无几，都身高体长，一下子将背后的烛光都挡住，彼此之间的光线便稍暗。
”很快了。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告诉你。“清澜的眸子很明亮，很纯净。
“什么时候？”可蔓华感到困惑不安，他觉得清澜只是在安慰他，其实是没有实质性的话语。曾经多少次，清澜就是以这样的言语举止来模糊自己对他的认知，“你会知道的”“你不想我单纯地只是对你好吗”“因为你值得”……这些话，可以满足曾经的他，然后结束本来可以不断延伸下去的话题。现在的他已经在意识到对清澜的情感之后，不再那般好糊弄。
”蔓华，你……“清澜对于蔓华这般的执着一时没有应对。以为还会像以前那样，蔓华很少会过多追问什么事，因为他对凡事都只具有表层的兴趣，再深的东西便不愿去追究，好像于他而言任何事物的本身归根结底都只剩下索然无味，于是也懒得去过多深究了。
很容易对一件事情感兴趣，却同时又很快就失掉兴趣，可以大大方方地说喜欢谁，也可以转身就不爱了。时而如昙花一现，时而似流星掠过，如果只为一睹其中的美，便是不计一切代价地去得此观瞻也无不可。但感情是这样吗？他们漫漫的生命长河若只为这转瞬即逝的美而停留，剩下的要如何继续，又该去向何处？
最重要的是……值得么？他其实很少去思考这个问题，但眼下，却是一己之私想要占据主导，便改变了最初的本心。
何况比起热烈的绽放然后消逝，难道不如心怀念想，至少还能守护那些对自己而言同等重要的存在……
感受到清澜的冷静和封锁，蔓华很难受，甚至觉得比起当初拿刀一下下割掉自己皮肉还要难受数倍。现在他算是多少能与修华感同身受一些了。对于清澜的疏离，他是万不能接受。“清澜，我就想抱抱你。”这眼神儿带着无言的忧伤，跟以前在清澜面前讨要不到什么东西或者犯事儿惹清澜生气差不多。
更进阶一点会闪烁着泪光，可从长大后蔓华就没再以楚楚可怜的眼泪赚取清澜的怜爱，因为清澜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对自己无比纵容。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蔓华成年后确实成熟了很多，对事情有了是非黑白的基本判断，他要做的没谁可阻拦，大多数坏心眼儿烂点子的事儿也不稀的做。
此时，清澜的神色有明显的松动。想了想，便以最柔和的语调告诉他：“蔓华，佛门清规律例严明。”
“又是佛门……”提到佛门蔓华就来气，凡间时佛门就横亘在他们之间，现在还是一样，“清薰尚且可以不顾自己身份与修华共赴**，为什么换做我们却连一个牵手或是拥抱都不可以？”蔓华是无意识说出这些话的。他一直不想将清薰与修华的感情带入到他们之间，也很担忧清澜会觉得自己完全是因为清薰而对他产生异样的感情，所以从一开始就在避开凡间的那些事儿。
但他发现不是自己想避开就可以的，他有这些全部的记忆，甚至有些羡慕修华在那种人生中却能得到清薰无悔的喜欢。尤其是在重新见到清澜，那种疏离感叫他不知所措，而一些曾经很自然亲切的举措，现在都完全不可行。这样的反差，让蔓华很难受。他知道清薰一定喜欢修华，不顾一切地去爱，以至于就算破了佛骨也不悔。可是清澜对于自己呢？有喜欢么？这一点让他不敢有所行动，因为从苏醒后的所有事情都在无声地告知清澜的选择，绝不在于他。
“我不是清薰。”清澜看着蔓华，静静道。他的双眸在暗淡的室内是那么澄净明亮，此时却只像一把明晃晃的刀，刺向蔓华的内心深处，让他疼痛得清醒，更不得不仔细审视现实情况。
“我也不是修华。”蔓华回答的时候，感到喉咙都浸满了苦涩。
清澜不是清薰，他不是修华。这只不过是为了提醒自己，在此之外考虑他和清澜的关系。这样做是为了更加坚定和明确自己的内心，而非要否认那一段的存在。
清薰和修华的那一段不算顺利却多少得偿所愿的恋情，应该是他与清澜的关系进一步发展的催化，或是一段颇有滋味的回忆。可现在看来却怎么成了他们之间难以突破的心墙，甚至是阻碍？
不该是这样的……
“现在是我与你之间，清澜，你想我们就此不清不楚下去么？”蔓华稍稍调整好自己的心绪，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趁此机会说开了也好，虽然结果可能不是他想要，但他也不想与清澜那般不明不白下去，否则他连努力的方向都没有。”我不相信在一起那么久，你对我就没有一丝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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