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不多远的地儿，蔓华见清澜从商铺出来之后就一直心事重重，便问他：“清澜，你想阻止两国交战吗？”
清澜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回：《这事不会如外人所知那般简单，其中必定牵扯颇多，而我们也只是外人。》
“我们又不是人。”蔓华脱口而出，见清澜投来目光，还补了一句：“不是凡人。”
清澜有些好笑地回了他：《你除却一身法力，却更像世间的凡人。》
蔓华琢磨了一下，不太懂，问：“那你喜欢吗？”不管好还是不好，最重要的是清澜喜不喜欢。
清澜却没有直接回答，只道：《从小你便喜爱凡间的生活，只是你天性如此而已。》
“那你喜欢吗？”蔓华定定地注视着清澜，似非要个答案般。
清澜自然知道蔓华对一件认定的事情的固执程度，就好像他对一件并不在意的事情的忽视程度一般，于是也回答他了：《不喜欢》
蔓华马上就像个受了严重打击的小兽，耷拉着耳朵，漆黑的眼睛好像有泪花在煽动，一副委屈和受伤的模样真真是惹人心疼。他拉着清澜的手，垂头丧气地低喊了一声：“清澜……”尾音拖得老长，却也不说什么，只是委屈巴巴地看着清澜，像是若清澜不说点儿什么找补回来，他能当场哭出声。
从小就是这样，这样会卖惨，就和他会卖乖讨喜一般。
《我不喜欢你在我身边却只想着独自回去凡间。》
听清澜如此说，蔓华赶紧道：“以后我只呆在你身边，只去你想去的地方，这样你可以喜欢吗？”
清澜眼角流露温暖笑意，神色微缓，却没有直接回应，转而问：《你知道我想去的地方是哪里吗？》
蔓华摇摇头，道：“你告诉我，我带你去，天涯海角都好。”
清澜笑了笑，不自觉从鼻翼中发出声音，轻轻的，像是小猫柔软的尾尖划过心头，酥痒难耐。蔓华感到口干舌燥，吞咽了番口水，却只是克制地提醒清澜：“你现在发出的声音愈发清晰了。”
清澜也是有些惊喜，他确实感觉到自己的鼻腔到喉部都在很明显地自我修复，甚至来说，他身体比起之前的虚弱无力，现在却要轻盈许多。
《的确如此》清澜想如果恢复得好，他应是很快就可以回复声音。
蔓华斟酌了下，试探性地道：“清澜，我想抱抱你。”
但那目光炙热得却像是要将清澜一点点打开吃下的程度，清澜被这盯得耳根都红了，赶紧转移话题道：《还有东西未买，天色不早了，得抓紧。》说着已经匆匆往前走去。
蔓华看着清澜略有些慌乱的步伐和身影，不自觉笑了笑，心想一会儿买完东西回家可不能再拒绝我了。不过清澜这般仓皇失措的模样还真是可爱，怎么活了比自己多那么多年，却在这事儿上却如同白纸一般，真是可爱呢可爱。一边美滋滋地想着，一边抓紧跟上去，蔓华寻思自己原本面对清澜也是不好意思，但清澜这样的羞怯可让他一再得寸进尺，马上就要练就比铜墙铁壁还厚实的脸皮了。
本来只是想买些笔墨纸砚之类的，几下就能搞定，赶紧回家，结果偏偏就在买完东西准备离开商铺的当口，被突然闯入眼中的一抹艳红亮瞎了眼，定住了身。
绒羽橙黄，体羽发红间有玫瑰色泽，鲜如滴血，银发红羽交缠，咋眼一看俨然红鹮成精，细瞧这脸蛋儿圆嘟水润，可爱鲜活至极，颇有些遥丹少年时的怜爱模样，只是这双眸虽灵动却一眼瞧着便有穿梭千万年的沉着精明之气。也就是和这双眼睛一对视，他们马上认出了对方。
“红簪老君……”蔓华刚喊出口，只见对方一个健步冲上前来打断了话语，笑吟吟地高声道：“哟，蔓华还真是你呢。”下一句低声告诫他：“别喊什么红簪老君，请叫红羽公子。”
转而又拉着清澜好一顿瞧，惊讶道：“果真是清澜啊，方才本公子在外瞧着十分眼熟，才跟过来。你当初伤那般重，现在看着丝毫未损一般，真是奇迹。”
清澜只得淡淡一笑，无法回应。蔓华连将他们分开，挡在清澜侧前方，哼笑道：“你这不爱红簪爱红羽，不做老君做公子，凡间生活倒是惬意。”
红簪老君笑了笑，道：“那自是凡间生活丰富。这附近的金宇楼极为有名，美酒加美食方能彰显我们故友情谊，走，请本公子去哪儿搓一顿。”
蔓华不为所动：“今日已乏，改日造访，先告辞。”
不过还未等蔓华带走清澜，红簪老君已经先一步转而去拉，道：“清澜，咱们去。”
蔓华正要拒绝，但清澜已经主动上前一步要跟红簪老君走了，他又怎能再驳回，只好抱着方才买的笔墨纸砚跟上，再偷偷寻个人瞧不见的空当儿用法术隐上。没办法，清澜要他在凡间不要招摇吓着那些凡人，引起不必要的传言。
“还是我们小清澜好，不像谁那般不念旧情，请顿饭都抠搜极了。”路上红簪老君还不忘对他冷讽两句，蔓华寻思这是一两顿饭的问题吗，他们都在外逛了一整天，不得赶紧回去好好过过二人世界。这饭若是想吃什么时候吃不得，他本就打算等清澜好一些便去天宫探访一趟。但看着清澜挺想现在吃，那他自然只能顺着了。
等到金宇楼的楼上入座后，红簪老君不客气地点了一通菜品，颇为轻车熟路，看似没少在这边呆。
等小二走后，红簪老君看着清澜，颇为怜惜道：“也对，当初清澜口衔佛骨伤了口部和喉部，所幸衔骨时间不长，才未伤及别处。如今也只能看慢慢能否恢复了。”说完，略一施法，便在他们三个之间建立了心念沟通，道：“不过老君能看到清澜如此，也颇为欣慰了。”
清澜点点头，回：《多谢老君。自从醒后，蔓华一直在为我疗伤，已经渐好，不必忧心。》
红簪老君瞥了蔓华一眼，哼道：“他当然得对你好，不是因为他在凡间破你戒律，你若成佛，便得无边佛法，何至于要以身拼死守世。”
蔓华想出口反驳，又一时不能，这件事本就他的过错，修华对清薰所为皆是他所想。
《是清澜动了欲念，须知破戒并非在身，而在愿。如若抱憾而终，或许后面的三千业火我亦无力经受。》
清澜是如此平静地说出这番话，可蔓华的心却激浪万分，注视清澜的眼睛都像是有泪光在闪烁。清澜承认对自己的喜欢，只是自己醒悟太晚，而清澜受尽那么多苦楚……
“你瞅瞅，这样子莫不是要哭了。”红簪老君指着要清澜去看，蔓华这没出息的样子，比其在天庭那没心没肺的混子模样是叫人不适应。红簪老君一副痛心疾首道：“老君早就给你明里暗里提示多少回，你偏是不听，现在怪的了谁。”
蔓华垂首认真听训，悄悄把泪给咽回去，哑着嗓子道：“怪我。”
清澜见不得蔓华这般模样，私底下伸手拉住他手以示安慰，然后道：《与其追寻往事，不如珍惜当下。过去已成定局，而以后尚未可知，您说对吗，红簪老君？》
这话看似在对红簪老君说，实则也是在告诉蔓华和自己。
自清澜主动伸手握他后，蔓华就跟吃了颗蜜枣似的，甜滋滋的，捧着清澜柔软细腻的手再不肯松开。
红簪老君似被勾起了什么回忆，看着窗外出神了片刻，突然长叹一声道：“何苦追忆过往，一切都是过往。”
此时刚好上菜了，凡间的美食向来花样繁多，并且勾人食欲，上了一桌子菜，连一向没有什么胃口，鲜有进食的清澜都动了好几筷子。
蔓华与红簪老君更是喝上了小酒，没多一会儿，就已经有称兄道弟的架势了。
“蔓华，本老君当初可是特意给你安排了一门好亲事，那叫什么来着……俞，颖霜，对，本老君还安排你们一双儿女，幸福长久。你说说对你好不好！？”
喝开心了，红簪老君就开始胡言乱语，这一席话让蔓华酒意完全散去，赶紧去看看清澜是否有异常，所幸清澜只是在慢条斯理地喝茶，似没往心里去。
“但你们偏偏不听啊！”红簪老君突然站起来，摇摇晃晃指着蔓华道：“你法力高强，本老君的姻缘簿困不住你就算了。他们……”转而指向楼下正在往来的行人，“他们就不过一介凡人，怎么个个不听话，净爱搞些违背伦理道之事，不听管教约束，实在是混账，祸害！”
最后一句简直是喊叫出来的，幸好蔓华料到接下来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早在先前就施了法术，将周围的一切事物隔绝开来，那些话自然也没有传出去。
“老君，你喝醉了。”蔓华和清澜赶紧把他给拉着坐下，谁都没想到一向酒量还算不错的上仙，会在凡间喝这些凡间琼浆而醉乱了心神。
“我没醉。”红簪老君将他俩推开，双臂大展，注意力一下被自己身上的这身红艳的羽衣给吸引，一边细细抚摸，一边出神地问：“我的这一身，好看吗？”
《此乃红鹮的羽毛制成，天地间绝无仅有。》
“清澜知道颇多，想必也知道生活在南仙山上的红鹮只食红贝独饮浆果，这红贝浆果皆靠天地之灵气，山间之精脉所滋养而生。只可惜这红鹮生来孤傲，如今连果腹皆不能，宁饿不食一外物，宁死不饮一外泉。这是此次本老君下界拾得的红鹮羽所成的羽衣，大概也是最后的一些遗迹了。”
《老君有话不妨坐下来好好说？》
蔓华此刻大概明白，所谓的巧遇，倒并非真正的巧遇了。
红簪老君一反方才醉态，此刻坐下来，双目有神，却也不藏着掖着了，直入主题：“自上次天帝散尽所剩之力修复天地间被万古神树污染之处后，便已消失。天帝是造物主，天地皆为他所庇佑，而我等几位上仙均已仰赖于天帝的法源，现在天帝散尽，天地间所被庇护之处也在逐渐衰减，而我们的力量也在逐步消散。惟有莲上闲君拥有自我本源，尚且无碍。只是他一直坚持认为天帝还在，不仅重组了天宫，还四处寻找天帝的下落。”
“难道红簪老君不愿去寻天帝？”
红簪老君苦笑一声道：“无尽深渊是历代天帝的孕育之地，也是天帝最后的去向。天帝既已毁了无尽深渊，便是做出了最终的选择。”
“为何？”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往相似*。江月也有累的一天。”红簪老君只是如此感叹，像是在说月，像是在说天帝，又像是在说自己那般深刻。
《红簪老君有何指示？》
“这世间变数层出不穷，早已非一己之力可以稳固，天地之气运，万物之造化，实则生生相息。仅凭外力而形成的世间秩序，一旦外力撤去，便会分崩离析。天地万物的运转，无不相互制衡相辅相成，自有一套平衡，若想要长久的安宁和秩序，必得以世间的平衡为中心。你们可能理解本老君所言？”
蔓华和清澜互相对视一眼，最后落在红簪老君身上，听得他继续道：“现在不理解也没关系，本老君只是希望，在达到这样的平衡，在新的秩序到来之前，你们能够短暂地守住这些尚可算作净土之地。”
“我和清澜自然会尽力守护这片养育我们的土地，只是红簪老君，若你知道后面的事情，何不现在告知，也好提前做打算。”
红簪只是笑着摇摇头，道：“就像清澜所说，以后尚未可知。你看红鹮死后尚且能留下这一身艳美的羽毛于世相传，而我等……不过就是转眼即逝的云烟，不知何时便会烟消云散得无迹可寻呐……”说着站起身抖了抖自己身上的羽衣，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再没回头。
*出自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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