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惊幔打算试一试。
她首先想到的不是撸袖子,而是到哪儿去找一张合用的纸。事实上,她也确实是这么做了。只不过,这个念头仅仅完成了一个回头,就被身后步跃夕一脸还算有礼貌的嗤笑给无声扼杀了。
把想记的东西墨在纸上啊?可以啊。那敢问一名修士的脑子是用来做什么的?
还好。自己若是真的开了口或者动了手,还不得被他笑死。
切!不就是拼一张繁琐点儿的图嘛,本筑梦师还就不信了。
风惊幔伸手挽了一正一反两个心决,随后口中默念起符语,闭了眼睛开始专注地凝神屏气。
她的手势承转熟练,催动而出的灵力不重深沉而重奇思,不依浑厚而侧灵性。步跃夕完全感受得到风惊幔修为上的增益,也能够识出其加持在心决上的心路和神思。
对于风惊幔运用术法的布局和路数,步跃夕比任何人都有兴趣了解,然而如今日这般潜心贯注地静观其施法还是第一次。
潜心贯注的结果,就是逮着了风惊幔是如何将半途而废刻画得入木三分的。
她迅速撤下的手势比往嘴里塞果脯的动作还要自然娴熟,更加没理会身后步跃夕的脸上凭空蹦出了多少个无奈来,挑了挑眉略显神秘地问道:“你能不能先告诉我,复原后的背面那张图,画的究竟是什么?”
步跃夕单手撑着额头,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告诉我吧。啊?是什么呀?”
“你相不相信,梅老太公昨夜托了一个梦给我,亲口告诉了我背面那张图中所隐藏的秘密。”步跃夕盯住她的眼睛,语气庄重地道。
托梦?什么鬼?
风惊幔将头向侧后方移出了半个身位,先是满脸狐疑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半晌方道:“我不信。梅老爷子凭什么托梦给你啊?”
要的就是这句话。
“不信是吧。不信那你还不抓紧时间复原!?”
端了半天的姿态终于可以卸下去了。步跃夕无可奈何地翻了翻眼睛,“解不开这道附生锁,谁知道上面画的是什么?喂,我说你到底有没有点儿诚意啊?要不还是我来吧再听你磨叽一会儿天都亮了。”
“知道啦知道啦!诚意当然有了,我不过就是问问而已嘛。”
风惊幔慌忙摆了摆手,“虽然是一座疑冢,但在主墓室的侧墙上设下这道锁毕竟还是费了很多心思的。梅家最缺的是人丁,败落到如今最缺的变成了品性,但唯独不缺秘术笈录。解开了它,还保不齐便宜了谁呢?横竖解开来看看又没有什么损失。”
步跃夕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一盆冷水除了助其降低一些期待,剩下的不过就是玩笑了。
“那可说不准哦。或许,是人家梅氏父子精心为盗墓者备下的一封赞扬信呢。”
“呵呵呵。”风惊幔生挤出的一个笑简直假到不行。“我晓得了。如果换作是你你就会这么做。”
风惊幔言罢重新转过身去望着那面墙。问完了该问的,再破解也不迟。
心决在她手里捻动幻化,宛若两朵摇曳生姿的花。符语婉转而出,将面前和记忆中贮存的两张图汇入到了依托灵力加持的咒决法阵里。
思路得当,方法适用,无奈实际操作起来却比她想象中还要拉垮。风惊幔原以为相辅而成并没有多难,但她却忽略了图中暗藏的玄机,就是其间的层次。落于墙上的图虽为一个平面,但实际的图景却可距离十万八千。
悲了个催的。又大意了。
风惊幔屏息思考了片刻。说句计上心来未免矫情,除了这个办法她一时间也想不到其他了。就是利用自己最擅长的工具,羽线。
别的不消说,利用羽线于横纵交错间确定位置还是手到擒来的。
嗯。用羽线辅助记忆起位置来可比光靠她设的这个阵法好用多了。好用固然好用,毛病也不是没有。定位精准追踪高效的代价就是,她这双眼睛差一点儿就要盯瞎了。
如此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整张图除了居中偏下方一处巴掌大小鸭梨形状的复原盲区外,其余的版图已经尽在风惊幔的掌控之下。距离大功告成不远了有没有?
天地良心。真的不怪风惊幔一时懈怠,一声咳嗽不早不晚恰在这个时候无比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咳嗽声没有很大,却差一点儿将风惊幔送走。
若非她现在务必集中精力根本腾不出手来,她非要骂死步跃夕那个混蛋加天煞的。如果这把马上就将解开的附生锁也落得同那张捕梦网一样的结局,风惊幔知道她一定会干出让步跃夕后悔的事儿来。
时间回到咳嗽声忽然响起的刹那。风惊幔甚至连如何将步跃夕弄死才更解恨的方法都想好了。
恭默守敬。
终于,一整面墙的零乱破败在风惊幔的手中拼接成了一张完整的海底墓主墓室侧壁原图。紧随其后,汇聚于风惊幔掌心之上的两方心决明灭交映、此消彼长,一张沉埋于墓穴侧壁内的全新图景正在墙壁的原图之上缓缓展开。
原来,真的有心跳骤停这一回事。
风惊幔的第一反应,为盗墓者备下的什么赞扬信应该不会用这种格式和措词。不是就好。
纵使她反应再迟钝,她也能认出眼前的这张图。这分明是梅太公手绘的云洲最高阶机关秘术《千机梅》的图纸。
一身鸡皮疙瘩起的很是应景。说的就是呢,风惊幔何时长的本事,居然连不传之秘梅家机关术的名字都能脱口而出?
或许是因为……图上写着呢。竖版的篆字“千机梅”下方,还画着一朵六片花瓣的梅花儿。
我了个去!耗了这么些熬人的功夫终究是没有错付。风惊幔转过头望着步跃夕满脸欣喜,眼睛和眉毛纠结来纠结去,不知道是想拧还是想扬。没有适时地喊上一嗓子,倒不是考虑到当下正值夜深人静时,风惊幔只是单纯地忘了。
“相当……不错!”这应该是她自步跃夕口中听到的最有诚意的一次褒奖了。
“咦?”
风惊幔的一双眼睛甚至还没找到适合表达的最佳位置呢,就被图中一个略显突兀的细节处吸引了过去。
“啊——”
如果步跃夕没有及时捂住风惊幔的嘴,住在武神庙东轩这一片儿的道士至少会被她这一嗓子喊醒一多半儿。
“步跃夕!你就是老天爷派来毁我的是不是?”
怕不是所有能使出来的力气都被步跃夕这一巴掌捂回嘴里去了。风惊幔这句话讲得有气无力,牙齿却磨得擦擦响。
《千机梅》的图纸上居中偏下方的位置,有一处巴掌大小暗淡模糊的虚影。没错。还是一枚十分讽刺的鸭梨形状。
现哭已经不管用了。就是不知道弄死身旁这个倒霉鬼有没有得补救。什么时候咳嗽不好偏要在自己施术最关键的时候咳?
“怎么你喉咙很痒吗?”
“咳咳!”步跃夕偏侧了头,竭力忍住了想要笑的冲动。“不好意思啊。可能是晚风有些凉又不小心被风吹到了,所以,这几日喉咙不太舒服。”
“这只梨喜欢吗?送给你带回去煮水你觉得怎么样?”
是不是编的谎话已经不重要了。风惊幔呆呆地看着那张图,一张脸在短短的呼吸起伏间已然历遍了四季,赏尽春虫夏花秋月冬雪。
步跃夕终于绷不住了。算他有良心,笑之前还知道先摆出哄人的姿态。
“《千机梅》如此难得,落在你手里也算是你同它结下的善缘。区区一点瑕疵而已,我看大可以不必这么执着。”
“是啊。区区一点瑕疵。”
风惊幔语气平静地道:“这点瑕疵其实是可以没有的。对此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有啊,只要你愿意听。”
步跃夕近前两步与风惊幔并排站了,头朝着她的方向略压了压,目光落在那张《千机梅》上,轻缓地道:“无论怎么说,我们这种行为都叫做不问而自取。既然得了人家的图,总不能什么好处都要占尽了吧。更何况,天地本不全,万物皆有缺。图纸残缺也应不全之理,非人力所能为。”
几句话竟说得风惊幔连番点头。
“貌似有道理诶。”她张开手臂向后抻了抻,重新打起精神之后首先做的就是将这张好不容易得来的图先用咒决收了。
在风惊幔的信条中,遇到好事时注意有三:一防被贼惦记,二防夜长梦多,三嘛,就是防住那个名叫步跃夕的。
“好吧,我信你的。其实,既吞了人家的图,吞得那么干净似乎确实有点不太讲究。”
“就是说嘛……”
“你是不是故意的?”风惊幔话风一转问了步跃夕一句猝不及防。“你只需回答我一句,你是故意的。我就信你的话。”
“那……随你吧。”
步跃夕扔出这一句后觉得自己是时候该离开了。不然呢?说不是,对不起自己方才讲出那番道理时的觉悟。若说是,说是就不会为难了。会死。
“你这个不让人省心的混球!无赖!”
“哦,差点儿忘了。你这一屋子的损失嘛,可以去找秦恭俭追偿不用客气。”
风惊幔闻言瞬间懂了。原来步跃夕一早便什么都知道。他不仅看穿了自己打的是什么主意,更加晓得这个主意背后的根源在何处。
极有可能,步跃夕早就知道附生锁中隐藏的是什么,更有甚者,这种术法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纸明牌。
他做了这么多,或许有一部分原因是不忍遗珠掩尘珪璧尽毁。但她相信,其主因无外乎是为了帮自己和秦恭俭的忙。是帮忙,也是成全。
骂人嘛,反正也骂不出什么新词儿来了。也许她可以考虑换个说法。比如,道一声谢。
“喂,如果我解不出怎么办?你还是会帮我的,对吗?”风惊幔用一个问题叫住了已走到门口的步跃夕。
“所以我让你背的是暗含《千机梅》的这一幅。解不出,那你就只能生拼了。”
步跃夕没有回头,一面侧颜亦能感觉得到颇多的怅然慨叹。“多说百八十年,少则三五十年,应该,也能拼得出来了。”
“……”
如果夜盏凉知道,步跃夕为了自己的一张字条在武神庙里待了一宿怕不是会感动死,无论他在这中间做了什么。
同他预想的差不多。帮助风惊幔达成了她的心愿并且全身而退,天都已经亮了。只不过,有一点是他没想到的。就是武神庙法会开始的时间居然这样早。
晨间的神庙有一种别样的清幽。不同于香烟袅袅久久萦绕的意境,然对心灵的净化却是同归殊途。
步跃夕坐在一处最不惹眼的檐顶,听着自身后钟楼传来的肃穆古朴的钟声。原来竟是他自己疏忽了。早的,并非是神庙法会开始的时间,而是停留在他错误的印象里照向云洲的第一缕光。
天气转凉,他应该很早便注意到的。
云洲的法会,整体而言相差并不大。若说有差也只体现在了一处,就是风惊幔夸张的修辞。为了表达研几宫为梅家所办法事之规模的感慨,风惊幔曾经用武神庙道众的人数同研几宫做了比较。
夸张不过是一种修辞,步跃夕居然真的信了。
庙内的道众,以及一应斋主、善信众信已经相继到场。远远的望去,步跃夕还看见了埋在人群中同其他信徒一道静默站立的风惊幔,还有不久前刚刚见过的那位武神庙最大的功德主,方澈方先生。
夜盏凉想跟他讲的事,究竟是什么呢?
步跃夕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尽管他自己也说不出缘由,那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不过至少,自昨夜起直至此刻,并无任何意外发生。
正当所有人包括步跃夕在内都在等待夜盏凉出现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下方有一串声音,由远及近正在向他身下的这方屋檐靠近。
他纵身跃下檐顶等在原地,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正快步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来人他认得。正是那日在茶楼书坊邀他上楼听书的夜盏凉亲随。只是此人的行迹路线似有些不同寻常。
步跃夕所在的位置与法会现场相距较远,脚下这条甬路多时之前便鲜有人经过。他此时行至此处,无论是为寻自己而来还是有事须经此地,都有些说不通。
直到那人自步跃夕的面前匆匆而过,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他。步跃夕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夜盏凉,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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