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昨日。晨。
廷尉司监牢。
“你坚持,不肯去见梅方楚留在人间最后的执念残片。”
“又哪里会真的有人,没有属于自己的故事呢?如果我自己,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呢?你对我会不会也是相同的态度,连最后的那个梦,都不想听。”
那一夜的山顶。
“看不到的梦,并不能证明它们就没有存在过。或许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你的理解于我而言究竟有多重要。现在,我的梦就在这儿,你还愿意看吗?”
风惊幔手起羽碎,任额羽的残躯在步跃夕的凝视中片片凋落,顷刻间羽化为尘随风四散而去。
……
前日。夜。
海边。
步跃夕的游魂与天海落日之间,是一个陌生人的背影。
“……作为交换,你只需答应我一件事。日后,无论是何人逼迫你离开我这副身躯,都请你务必即刻取走我的性命。不用问为什么,也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我才没有兴趣问。”
“那你就是答应了。记住我说过的话。”
……
前日。午后。
“知不知道我找了你整整一天一宿,你老人家怎么一个人蹲在这儿啦?”
“要不要这么酷啊你回我一句话呀好歹?喂!你这是在……你在找什么呢?命丢这儿啦?哈哈哈哈!你老人家现在都这副样子了,还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值得你这么惦记的?”
“这是什么鬼?羽毛吗?你有毛病啊,都已经碎成渣儿了渣到亲妈都不认得了你还捡来做什么?该不会是……是那个小丫头的吧?哇塞!没看出来啊做得还挺绝,这丫头居然连你都敢渣……”
“我、我不说了还不行嘛。”
“看得出来,这羽毛灵性还挺强。人家的主人执意要它挂掉,即便用法力重聚起来残羽之间也会自带排斥的。我说你一个游魂在山顶上顶着日头的强光练眼力,你是不想要自己这对眼睛了还是干脆连命也不想要了?”
“我可真是欠你的。算了,你赶紧滚回海里去我来帮你找。”
“我去你还能不能做个人啦?不帮就不帮干嘛连我都打?”
步跃夕一个字都没有讲,一旁的莫清渠却连一根手指都没有插上。
正午的光垂直穿透他的魂魄,每一分热都似是要将他的元神斑斑蚕食生生撕裂。残败的羽毛在他的掌心一点一点汇聚拼接。然而,破碎支离的额羽像极了一场骤然惊觉的梦,梦醒后已然再回不到昔时的样子了。
他不在乎。固执的任由烈日当头长风戏虐。殷红的血自步跃夕的眼角滚落,一滴接着一滴,直到染红了他脚下的那一片山顶。
……
血,浸进山石的纹理,打湿了他拼尽全力集聚起来的额羽残躯,更是滴落在了风惊幔的心上。
璃幻生前最后的梦魇,原来竟不是牵绊了其一生的山河突变末日云洲,而是她。风惊幔。
一席又一席被她错过的梦,是梦,更是另一个人眼中她从未见过全貌的真实。
篇篇旧梦,连同一幕幕往昔,宛若在风惊幔北归的沿途为她倾力铺陈的一场浩劫。她从未想过拾了一路的碎梦竟然会催人泪下得杳无声息,她更加不晓得生命中早已有了这样一个人能令自己痛到噬心蚀骨无畏生死。
漫天风雪,已将她眼内的云洲装点成了淡淡的冰蓝色。
风惊幔,终于飞回来了。
汹涌奔腾的海水似是随时间静止了,坚硬的冰层同纷纷扬扬的落雪一动一静,剔透、玄秘而深邃,将沉埋于水下的昨日种种重重封锁。
“步跃夕——”
“步跃夕你在哪儿——”
风惊幔落在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绝壁之下,一遍遍高声呼喊着他的名字。寒冷的海风呼啸而过,周围犹似浩瀚无边的银色沙漠,荒冷空荡漫无边际。
她屈下双膝跪伏在冰面上,催动灵力一片一片的去拂开冰上的雪。愈发增厚的冰层仿若一道坚如磐石的壁垒将深海同她隔开。她看不见,更触不到。
还有羽毛。
执手结印,风惊幔心下默念口诀,洁白的翎羽辗转寻觅着她的主人急切求索的方向。
冰面反射着天空的颜色,羽毛在片片雪花儿间游移穿梭。指向的是充溢未知的茫茫前路,更是风惊幔的心之所在。只要羽毛尚在启动,她就有信心一定寻得到梦中的那一片深海。
北风冷冽,严寒侵体。不多时,单薄的羽片似是被周身层层逼近的寒气所催眠,身形愈见迟缓,渐渐隐去了身上原有的光泽直至被冻得躯体僵硬动弹不得。
羽毛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陪伴她走完了自己最末的一段路。
风惊幔费力地喘息着,呵出的雾气很快便融进了满目的苍白里。她伸出手来,由自己身上又取下了一根羽毛,牵扯着血肉的疼痛于冷风中更加感彻分明。
如此,羽毛在念力的加持下不断追索,风惊幔则跟随着它们的导引在一望无际的冰面上拼力寻找着冰魄沉棺的踪迹。
她已记不得飞出了多久多远,她只知道自己只有一个终点,哪怕那终点是在天的尽头。
候鸟的翅膀天生无力抵御严冬的酷寒,风惊幔早已飞不动了,一对翅膀沉重僵硬得像极了两面硬木刨成的砧板。
既飞不动,那便用跑。待跑不动时,好在尚可用两条腿来行走。如若步履维艰寸步难行,就算是爬她也要始终保持前行。
一根一根的羽毛接连陨落在厚密的冰层上,枕着云洲的冬季沉沉睡去了。有羽沉睡,便会有新的翎羽自风惊幔的身上拔取。单片力薄,她便每一次都拔下更多根羽毛疯一样的同这场命定的风雪赛跑。
因为她看见了,看见了海天相接处的那一抹微亮。她已然顾不得,双唇早已失了血色随绷紧的神经颤抖不已,周身上下已数不清被生生拔掉了多少根翎羽直至一副几近僵硬的身躯遍体鳞伤鲜血淋漓。
终于,一十九根翎羽在冰面上的某个位置盘桓了许久,随后环绕成一个自转的漩涡形状再不肯离去。
或许,再没有什么比最末这一段距离更远更长了。风惊幔的手指艰难地触到了漩涡下的冰面。她的整个人已经瘫软在了原地,手指吃力地轻轻扣着白雪覆盖下的冰层。
一声,两声。
她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奈何双唇方启便沉沉的闭上了眼睛。
……
应该是睡着了吧,风惊幔如是想。她感觉自己从未睡得这样沉过,沉得犹若于白驹过隙间闪回了她穷其一生的光景。
骇然惊醒。
身下的浸凉以及源自于指尖的触感都在提醒着风惊幔何为温度上的天差地别。
原来方才果然是一场梦。不晓得多久之前,自己这具肉身差一点就为这场冬雪献祭了。而如今,她的满心满眼都只有面前的这一个人。
两股久违了的温热,若冬日暖泉般挣脱出了风惊幔的眼底,宛如万语千言一倾而下。
是你吗?你真的醒过来了吗?
“这么快就能哭了呀?想来是无大碍了。”
那人正弯着腰定定地看着她,一张脸离她很近。“幸好我赶来的及时。这么大的风雪你居然还敢一个人跑回来,胆子是真够大的。不过话说,年轻轻的什么事儿这么想不开啊干嘛对自己这么狠。看看你给自己弄的这一身血赤唬喇的……”
“喂,喂?你这怎么……你别越哭声越大呀。放心好了,有我在呢,保证冻不死你你看好不好?我承认是我不好之前不该说你……”
“渣”字到底还是被莫清渠吞回去了。这个小姑娘缺点还蛮多尤其是心眼儿貌似不是很大的样子,真话就这么丢出去了还不得被她记恨一辈子。
你以为我很想哭吗?
如果眼泪可以控制,谁愿意刚恢复意识就被眼前的一团雾气混淆得视线模糊?只是,哭得越来越大声也的确是有情可原的。毕竟,没有人会不介意在这个时候将出现在面前的人看错。
“算了。看你把自己搞得这么惨连眼神儿都不大好了,我还是劝你一句吧。”
莫清渠一条手臂随意的搭在膝盖上,收了惯有的痞气,蹲下身来朝风惊幔正色道:“现下,你的身上有我给你的法力护持,稍事调整后飞出云洲应该没问题。还有,我知道你为什么回来。你还是走吧,没有用的。”
“等一下!”风惊幔慌忙开口。
莫清渠起身后背对着她站立着。他的停顿并非是因为风惊幔出言挽留,而是还有一句话要讲。
“他即便是死了,也绝不希望看见你为了他冻死。”
“你等等!你知道他在哪儿,是吗?”
风惊幔猝然身体前倾死命的抓住莫清渠的袍摆,“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他?我求你了。”
两句话方出,风惊幔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然泪若泉涌。
“我求求你了行吗?”
莫清渠一个利落的转身回头。“如果他老人家那么容易被找到,你觉得那个柏昭老头儿这么些年一直在干嘛?在海里看风景有瘾吗?讲真,我也没那个本事。而且,即使你找到了他也没有用,他不是说醒就能醒过来的。”
许是风惊幔失魂落魄的样子令莫清渠有些于心不忍吧。一声叹息极其不像是自他口中发出来的。
“你脚下的这片海,曾经有整整十九年波澜不惊。夏初时,这里却突然似复活了一般骇浪惊涛昼夜无歇,而初冬方至又悄然归于平复。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
若无最后一句反问,莫清渠的话像极了是在自言自语。乍听之下貌似无关的言语令风惊幔一时语塞。她固然参不透话中的机锋,但直觉告诉她,莫清渠描述的场景必定同步跃夕有着莫大的关系。
“他的事,我也不知道你究竟了解多少。”莫清渠歪了下一边的唇角浅浅的笑了笑,“无妨,我随便说,你就当随便听吧。”
“因为你的出现,他的元神十九年来第一次冲破了梦魇的禁锢。他虽然什么都没同我说,但我想,应该是你给了他苏醒的希望吧。而如今这片海,无论有没有厚厚的冰层,都安静得像一潭死水一般。”
如此讲话的口气与莫清渠的一贯风格极为违和。他自己也发现了,末了突然欲言又止。
看破不说破。自相识之初便被风惊幔一口一个“莫疯子”叫着的人,却在她最在意的事情上留给了她最委婉的余地。
毕竟,一句“你既给了他希望,为什么还要亲手断送掉这个希望呢。”较之“你别越哭声越大啊。”要难开口得多也难以接受得多。
“我要走了。”
莫清渠下意识活动了一下脖颈,一连串“咔吧吓吧”的声响直听得风惊幔都惊得呆了。看得出来,面对刺骨严寒雪虐风餐,颇为头疼的不仅仅是她这只候鸟。
“你也别耽搁了,稍后雪停气温只会更低。这么个冷得要死的破地方我也没有能力救你第二次。闪了。”
话音未落,莫清渠已经不见了人影。
他说的没错,确实不能再耽搁了。天海间的那抹微亮已经穿越出了沉郁阴晦描摹下的苍白。寒风凛冽,厚密的雪幕已被其吹得凌乱稀疏,素裹银装的云洲大陆不多时就会真正静下来了。
雪,很快就要停了。
有了莫清渠的法力护持,余下的时间里风惊幔还可以继续做她想做的事。静立于冰面之上,这已经是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了。既然希望囿于昨日已不可追,她只想要现在。
以待明年为由,风惊幔已经放弃过一次。既如此,她便绝对不会再放弃第二次。
零落的羽毛早已在风惊幔方才沉睡时追随着她一梦不醒了。风惊幔重新聚咒捻决重新拔下新的翎羽,再多的疼痛似乎于她已不相关。然而,用尽了技法手段穷其所学,她都始终没有办法找到步跃夕的位置亦或进入他的梦里。
是了,如果能够入得他的梦,将其唤醒或许尚有可能。
早前,无论出于何种目的,风惊幔还是没少打过这个念头的。结果自不必说,而今,唯一可寄一线希望的那根风惊幔的额羽,也被她当着步跃夕的面亲手毁掉了。
天光见亮。映下微光的两弯水汽背后是她一对生无可恋的泪眼婆娑。
护在她身上的法力已被虚耗得所剩无几。能否支持住最后一口气,风惊幔已经不在乎了,她在乎的是雪收将至自己依然无计可施。
时间混在她的体温里,随着她渐次微弱的喘息点点流逝。
她没有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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