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毛原地回旋。
那只是一个声音的碎片,没有附带一丝人影。
应该是一个人在求救。尽管那声音焦枯斑驳到了极点,发音根本无从辨识。风惊幔近似固执地这样觉得。
她也说不清楚,一个源自地狱最深处的声音,畏惧的,到底是什么。
羽毛轻柔地飘过这条长长的甬路,却再一点痕迹也无。她反复思考着,于无边静默中用心去感受觅寻。
筑梦师施术之要诀即为感觉。讲得通透些是毫无道理可言,风惊幔深知若放在自己身上,冠以专断蛮横她也不是不能接受。
索性霸道一次,她没有就此放弃。她觉得一个碎梦的痕迹就隐藏在她身旁不远处某层尘埃的缝隙里。
越是生主拼命想控制住的记忆,于筑梦师而言,越难寻觅。反之,只有倾尽心力读到的,才有可能是最接近真相的谜底。
只是可能,便足以令风惊幔开始享受这种博弈,这种必须拼尽耐力与毅力方有制胜机会的势均力敌。
僵持到天光破晓,这一晚的胜负便可见分晓了。
初夏的第一抹晨光永远比昨日来得更早一些。这便是自然规律。风惊幔的脸上并不见丝毫的焦虑或者松懈,一如初捻心决时的淡定从容。
不然呢?己为攻,对方为守。久攻不破于她而言又没有什么损失,平白无故焦虑个什么劲?
若说无半分猎奇心理,她自己也是不信的,只是心态摆得不偏不倚。相较于那份好奇,这等千载难逢的实战机会更为她所看重。
太卜寺?风惊幔惊讶地看着头顶上的三个鎏金大字,不知几时居然飘出了内廷。
眼看天光见白,看来,收获也就这么多了。
旁侧的角门开启。卜正和卜生们还真的是辛苦,这么早就开始忙于公务了吗?羽毛远远的跟在一个人的后面,她打算在前面的路口折回,收工睡……
猛然一个念头闪过令她转瞬间困意全无。
这一幕太过真实,真实到她甚至怀疑一切皆是自己的错觉。在她前面身着太卜令朝服的那个人,是霍纤入。
风惊幔还是捕捉到了最后这一枚碎梦的残片。
跟得有些远。她也不想。如若跟得近了还不如索性上前直接打个招呼来得更自然。残片也是曾在这个空间真实存在过的,所见到的人,其法力并不会因其所处的形态而逊色。
行进中,霍纤入没有预兆的忽然略一侧头,风惊幔一口气几乎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这就被发现啦?羽毛上的绒羽甚至有被惊到,慌乱中抖动到纠结了起来。
不对。凝神静气稍做缓和后,风惊幔反复回忆霍纤入方才向后侧头的动作。
她并非察觉不到危险,相反,绒羽已经多次给予她警示。她看不到霍纤入的脸,但是直觉告诉她,霍纤入侧头留意的事物,似乎,并不像是自己。
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
风惊幔一路尾随,直至又迈进了假山边的那道暗门。翻门缓缓转动。自风惊幔的角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缚在石柱上的手臂。接着,她见到了一张毫无血色的跟霍纤入一模一样的脸。
她并没有很吃惊,因为她还是懂读了绒羽给她的危险警示,所指向的人不是自己,而是面前她一路跟随的这个人。
正因如此,在那人抬手自后颈处拔出一样东西,随即完全换了一张脸时,她的心底反而较之前更为平静。
君夫人。
她的身边也不是没有易容的高手,迦蔗果便是手法最高明的那个,只是所用的方法不同。故而,一张脸在短时间内脱胎换骨渐次过度的这般过程,风惊幔还是第一次见。
她见到的仅为一面侧颜,却感觉变化的过程有些说不出的古怪,某个细节又总觉似曾相识。
那个,被自己看得这么干净了,君夫人的性命想必……别说《月乌经》,所有的经文真言全部加持护佑一遍,怕也是回天乏术了。
就,先这样吧。
纤入大人,想不到我们还会再见面。这次,真的是最后一面了。
风惊幔寻觅着去望霍纤入的眼睛。虽已知她的经历,况且人都不在了,还是不忍见她受苦。
那双眼满是恨意,与自己在梦中所见的恬静淡然可谓天壤之别。原本,她也只是想亲自上前道个别。
一望之下,风惊幔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顷刻间席卷全身。
那恐惧,令她本能地想迅速离开,突如其来的惊悚竟叫她的羽毛一时动弹不得;她怀疑是自己看错,却注定自太卜寺跟来的这一路自己已然一错再错。
君夫人早间向后侧头的那一举动,竟然,是在留意一个人。
因为在霍纤入的眼中,除了她和君夫人,风惊幔分明看到了第三个人。
那个她到此刻都没能察觉到其存在的人。
只可惜,她看不清那人的脸。
她稍缓过神来,即刻对上了一张脸。那脸距离她太近,想看不分明都很难。只是美则美矣,任是谁抛出这样一个狠戾的眼神都难再可爱。
糟了。方才的一个错愕不小心暴漏了行迹。这次的直视,是真的,被君夫人发现了。
太卜令朝服的广袖在她的眼前一晃而过。
风惊幔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努力振作之下方才坐稳。果然不能太过贪心冒进,这招中的,还是大意了。
殷檀闻声慌忙自隔间赶了过来,惊诧中先是出手封住了风惊幔的两大穴道。
“这是怎么弄的?宫里居然有人能把你伤得这么重。”
殷檀用手帕帮她擦拭着唇上的血迹,语气又惊又气,更多的则是心疼。“难不成,是太卜令回宫了?”
“真是太卜大人那还就好了。我放出羽毛窥梦的时候被对方发现了。”风惊幔反手抓住殷檀的手一字一顿地道:“是君夫人。”
来不及诧异。风惊幔先让殷檀将地上的血迹擦拭干净,以免天亮后被璃幻差来问安的宫人发现端倪,同时将昨夜的见闻简略的跟她叙述了一遍,最主要的是要交待清楚那把刀原来的位置。
“既然发现了你,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风惊幔深吸了一口气,进而转用舒缓的语气道:“不用担心,我中的这一掌几乎可以说倾其所有。从她对这些碎梦的控制情况来看,我伤得越重,我们眼下就会越安全。”
言罢调皮地朝着殷檀抛了一个眼风:“她现在,真的离死不远了。”
“你都伤这么重了还有闲情逸致开玩笑?”殷檀对于君夫人的过往不敢兴趣,只顾被风惊幔气得哭笑不得。
“还是不行,见不到她我不放心。”风惊幔说着将手中的软枕丢到了一边。
殷檀以为她要下床,连忙伸手阻止。“亲眼见到那位咽气你总该放心了吧。你这小身板还是省省吧,我替你去看。”
“我的意思也是让你去啊,干嘛急着拦我?”
“那你刚才……”殷檀不解。
风惊幔一头倒在枕头上,顺手拉严了被子,“我只不过是想抓紧时间睡一觉,除了缓解下伤情,没准还能赶上个晚集办一件要紧事。”
赶、赶集?
见她气色还好,殷檀又搭了她的脉后稍稍松了口气。
身处险境,对手的动向确实要紧。殷檀再三叮嘱她莫要轻举妄动,万事务必要等她回来再作商议。
还是不放心。就差再补上一掌把这家伙打晕了算了。风惊幔将身体蜷缩在被里已经把殷檀的这些担心隔在了睡梦之外。
一颗心怎么看怎么不是一般的大。人家已经睡着了。
至于她口中说的那个要紧事……要不要紧不知道,事的确有那么一件。
一事不烦二主,风惊幔是想碰碰运气看能否进到璃幻的梦里请他再帮自己一个忙。
这个忙说难也不难,只是有那么一点棘手。整座宫城即便还有人愿意且有能力帮她,她也不敢向除璃幻以外的第二个人开口。当然,尤其是秦恭俭。
此刻的秦小公子并不知道风惊幔如何的嫌弃自己。
即使知道也一定顾不得那么多,正站在玉阶上亲自指挥宫人安置塌椅陈设物具。面色虽有疲倦但两眼饱含着的笑意却半分骗不了人。
进进出出的宫人脸上也是难掩的喜悦之色。若非见到了秦恭俭,殷檀真的要怀疑君夫人病重原来在众人眼中是如此大快人心的一件事,竟然可以招人记恨到这个程度。
玩笑归玩笑,宫中女官断不会如此放肆。只是这场面令她大感意外倒是真的。
不多时,但见秦恭俭自内殿搀了一名贵妇出来,裙裾轻启盈步款款,身上常服虽然素简清雅,一颦一笑间却尽显万千仪态。重点是蝉鬓乌发之下映衬的这张脸,气色嘛……比起刚刚吐过血如今一头睡死的某只不知道强了多少。
一个时辰前,难道不是刚有人跟我讲过面前这位离死不远?
殷檀化作鸟身静静的窝在栖梧宫影壁下檐的琉璃瓦上。
老娘一大早顶着露水趴在这里就是来看你咽气的,难不成您架子大造化也大,这么好的气色可让我回去怎么交待呢?
她心下正盘算着要不带着风惊幔趁早溜了是正经,不想君夫人屏退了儿子及近身宫人,独自一个人顺阶而下走到一片樱草色的盆花前。
那些花儿上的露水尚未凝干,迎着新生的朝阳开得正艳。
“啪。”一朵花自花柄处折断,握在君夫人的手里。
一滴血自她的指尖滚落,许是在方才采折时被茎刺所伤。夫人默默地凝视着那朵花儿,眼神由恬静逐渐变得幽怨,变得哀婉沉痛。
血滴一直没有间断。打湿了衣袖,浸透了她脚下的那一阙方砖甬路。最后,连她手中的那朵星斐花也被浸染得血迹斑斑花意残忍。
滴答滴答的血滴声由远及近由弱渐强,自君夫人的耳边,直至砸到她的心底,直击灵魂深处……
君夫人倒下了,舒缓婉约优雅至极。
她身后的公子恭俭及一众宫人皆被这场突如其来惊得瞠目慌乱,一时间齐齐惊魂不定惶恐万状,眼见人群于阶前聚集旋即又如潮水般涌入了内殿。
少顷,寑殿内传来第一声啼哭。随即,烈烈晨光之下,一片幽咽啜泣涕下悲鸣盘亘于整座宫殿的上空。
听到此处,殷檀方才不厚道的将心放进了肚子里。
在所有人眼中,君夫人皆是在折了一朵花后,微笑着倒身故去的。殷檀看到的那一幕血溅玉阶花染珠沉只是夫人在死前最后的心结,从成因及特质上来讲与风惊幔用羽毛窥到的碎梦别无二致。
只是此间弥留之际的时机太巧,居然于青天白日叫殷檀轻而易举便看了个真切。
这要让风惊幔知晓还不得气死,弄不好一口血不够还要补上半口。
然而,殷檀不知道的是,君夫人手里握着的那朵花儿并非随意摘取。
那个位置极不显眼,原本是枯了一盆置在众花之中有碍观瞻,被花匠自别处补了一株。那位置近处的砖石上泥土中,还留有着关于山菌汤的记忆。
没错。正是风惊幔的杰作。
还要劳烦君夫人临死都记得。
风惊幔的脸色又红润了回来,与璃幻处的伤药膳食和好闺蜜的悉心照料自是密不可分。
夜里的风还是有些冷意的,居处已然门窗紧闭,层层幔帐倾垂。她裹紧了被子面朝里熟睡着,娇憨的一张小圆脸似笑非笑。
许是梦里,忽如一阵微风起,轻卷着幔帐仿若信笔描摹着自己的名字。
风-惊-幔。
“风-惊-幔——”一个声音在身后叫她。
总是能被魂找上门,这等机缘也是没谁了。
她看了一眼夹在那人两指之间的白羽,内心不免一阵阵惭愧。唉!竟然被人打得落荒而逃口吐鲜血,傍身的武器也被敌人给缴了去,传出去实在有损她筑梦师的威名。
风惊幔紧了紧嗓子,“哎呦!您看您都这样了还分了宝贵的时间来查我的底细,夫人您实在是太客气了。”
眼前的这位君夫人似乎很喜欢这身太卜令的朝服。扮做他人时穿穿也便罢了,死后凝了魂魄还要赖上人家的衣服不还真是脸都不要了。
那件朝服还令风惊幔有了一个新的想法:或许不仅仅是霍纤入,君夫人没准也觉得死了反而是件好事。瞧她那横眉立眼悍怒狠戾的样子,就知道平素里戏演得有多辛苦。啧啧啧。
“一个普通的筑梦师,你会为你的好奇而付出代价。”
魂的虚影距风惊幔有一些距离,居高临下的角度同她的态度一样轻慢狂傲。
“是吗?既然如此,我好奇的还不止这些呢。”
风惊幔突然提高了音量道:“您为何会用太卜寺的术法?云洲太卜一脉的女修是不可以嫁入王族的!”
君夫人显然没有想到,一个小姑娘会有勇气问出这么一句话这般不知死活。
轻蔑的白了她一眼后看向别处,道:“我想如何没有人阻止得了我,因为我才是云洲真正的太卜。你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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