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惊幔第一次知道,一只海鸥会讨厌下水。
如果用一种最接近玄幻的手法来表述柏昭和阿布的主从关系,她觉得那一定是:活得久了,我们终于一步一步活成了对方的样子。
如此兴师动众的进得王城来还鸟,不成想居然砸手里了。
好在她这个饲养员也不急着卸任,依了阿布的意思,把它怎么送还回去的又怎么领了回来。
阿布从未这般兴奋,一张嘴自进了神庙东轩的门开始便如旋开了闸阀的水流一刻没有停过。
以风惊幔近几日的观察来看,其实并不难理解。于王城,阿布的爱讲话爱聒噪单纯只是一种聒噪;于神庙,相似的外表下却多了一层言语间的内容和灵魂。
选择在神庙这样的清静之地喧哗这是一只好鸟能干出来的事吗?
好在如今的阿布懂得收敛了许多,不然风惊幔也不会有脸留它在此处。相较神庙或者王城,也许干脆拎它去泡海澡方各得其宜。
月色下,静堂的窗由叉竿撑起,灯还没有熄。
在耳边碎碎念了整晚的声音风惊幔甚至一点都没有烦。倒不是多了多少耐心,而是因为躺在榻上却依然被她护在胸口的东西,她的那张捕梦网。
仅仅会写“本分”这两个字,并不足以令风惊幔安于做一个常规意义上的筑梦师。
她喜欢钻研梦理更加热衷捕梦解源,铺助犹来阁查案虽说起因难免落得歪打正着之嫌,但也是出于她自己的本意。她想帮助更多她可以帮助的人。这便是她认为最舒服的方式。
晚风拂来,阿布碎碎念的咬字越发觉得舒徐迂缓,摩挲于窗棂的棱角边,一直飘出屋外,直到漫进老树枝叶的缝隙间。
阿布的故事,总在不像开始的地方开始,又在算不得结束的桥段下结束。其中的内容又经常似是而非不知所云。但至少,没有出现在云洲任何一部话本中,更没有出现在王城的任一个夜色里。
今夜的故事有一点儿多。风惊幔闭了眼静静地听着,也不知是在听到哪一则故事的时候睡着的……
……不知是哪一位仙家的法器成了精,到处去给人算命。他算得极准,言得中贫贱断得定生死,却独独算不出自己的结局。
……有一种鸟名叫维鸟,颜色青黄。它们经过哪一个国家,那个国家便会败亡。于是,它们始终被人类所痛恨。可世间的事,何为因何为果又有谁知道呢。难说不是因为那些个国家气数将尽,才将维鸟招来。
……魇神是掌管噩梦的神。当他对现实中遇到的事情难以接受,便会潜意识将现实当作是梦境而被自己魇住。如果在一个命定的时间未能醒来,便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一个很遥远的国家被诅咒了。直到咒语被解开却无人知道解咒之人是谁。诅咒唯施咒人的善念可解。施咒人的眼泪就是善念。
……
窗外的荷花缸在月夜下尤显安静。向来习惯在夜晚浮出水面吐泡的孔雀鱼悉数没入缸底,与这满院的静谧一同沉沉睡去了。
鱼儿改变了作息是自阿布住进东轩以后的事,风惊幔对那口荷花缸的关注又是从何时开始的事?
没有强烈的意念,不存在异常疲惫,更加不涉及意识不受自己控制,风惊幔生平第一次在如此安适恬逸的状态下做了一个梦。
梦到的,正是窗外的荷花缸。
花瓣才绽粉冠,宛若披着一抹轻沙的少女含笑依立。鱼儿都已睡下了,顶着翠**滴的荷叶来遮掩皓月的清辉。留白后的水面,映出一轮上弦月挂在一株苍翠葱郁的老树上。
枝叶繁茂,仅是偶尔会来了兴致追着微风轻卷。开合间,同满眼的翠色一同坠入水面的还有一截炫紫色的还鹰的翅膀……
当晨起的光线爬上风惊幔的眼帘,亮色的光感中甚至还带有紫色的氤氲。
没有睡眼惺忪,她却固执地认为一定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直揉到有些滞涩了才打住。
阿布呢?一览无余的屋子倒不用费多大的力气寻找。
不用找了。桌上的泥塑差一点堆成了山,但凡昨晚合了一眼都不会有如此辉煌的战绩。
风惊幔走近了去瞧,一页纸被它夹在了当眼处。字迹不说有多出挑至少比她那把子字还要强上一些,也不知是用的翅膀还是它那对没分瓣又连着蹼的脚掌。
秦恭俭的评价还是很中肯的,阿布的确是个天才。
“老头儿虽然很烦,可离了我他在深海会迷路的。这一桌子的泥塑送你。附加,好飒!”落款是阿布的两只脚印,新颖别致。
风惊幔被这封信可爱到了,握信的手都觉得升了温度。她再看摆了满桌子的泥塑,无一例外捏的都是自己,或恼或笑还有托着下巴读书的。当然,其中最多的要数她努力摆脱那张网追捕的样子,姿态各异表情生动,那句“好飒”指的应该就是这一幕吧。
天才和好飒。一大清早有来有往的互夸。若是被旁人听见大概觉得这一人一鸟真是脸都不要了。
到底是主从情深。阿布虽然撇下了老头儿一天一宿高兴的跟什么似的,眼都没合还不是追去了深海寻人?
所以,大多时候,表象是最靠不住的东西,轻则混淆视线,狠起来连自己都骗。
无论那片海的意义为何,祝你们,都能有好的运气。
得知辛可威一早便来士安堂看望重锦楼的伤者,风惊幔舍了犹来阁径直向士安堂走来。
远远地瞧见殷桑蹲在地上不晓得在看什么,她轻手轻脚的走上前去,抬手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
“瞧什么呢?真是太久没跟我混警惕性差了这么多。”
待殷桑转过身来,他握在手里的半把粟米已经所剩无几了。风惊幔刚要到地上去找到底谁这么大的面子要殷桑来喂,一对翅膀猛地从她的小圆脸上拍了过去。
“花回!记不记得我上次跟你说什么来着——”风惊幔捂着被抽得生疼的半张脸仰头怒道。
“说了什么要不我也听听?”殷桑按住肩膀问了一句。
风惊幔故意吸了鼻子装狠,“我跟它一定会有一只被烤熟了!”
“原来。”殷桑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要不是因为记得,它方才也不会跑得这么快了。”
风惊幔的目光突然落在殷桑按着的肩膀上。原以为早已完全好转的伤,不曾想经她这一拍还是会痛。
怪自己冒失了。还不是拜那个莫疯子所赐。只恨自己上一次没能狠狠的教训那个家伙。
“都伤了这么久了居然还没痊愈?这疯子下手可真狠!这件事我一定不会就这么算了。”
“狠的是你刚才那一巴掌好吗?”殷桑苦了脸道:“好人都被你打出内伤来了。”
“是哪个疯子这么不开眼惹了我们风梦师啊?”辛可威的声音自她背后传来。“莫清渠。我猜得没错吧?”
风惊幔正想着跟莫清渠打的那一架是怎么长了腿跑到犹来阁去的,又见辛可威补了一句道:“因为我也喜欢这么叫他。哈哈。”
殷桑这个时候开口道:“惊幔,我总觉得上次庙会那件事或许真的跟莫清渠没关系。你也别再找他麻烦了。”
风惊幔自然一百个不甘心。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总不好再多说什么。一旁的辛可威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该不该说如何说。
“不过话说,莫清渠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魅力啦?你来难道不是要告诉我们查找到的线索吗?”
殷桑的一句话终于说到了点子上。只是这个切换的节奏让风惊幔略显尴尬。
没线索。
殷桑和辛可威四只眼睛盯了她半天也就只得了这么三个字。
力出的最多,罪遭的更多,偏偏没有哪一段可以拿出来分享。
风惊幔依旧还是那只不会编慌的鸟,也只有最终的结果“确实没线索”可以令她释然了。
“既然查不到那也只有如此了。”辛可威并没有很失望,“好在言迟这边有了新的进展。他已经动身出发了,据说是去查几年前的两份旧卷宗,或许跟牵涉本案的灵邪有关。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做好布防静待佳音。”
原来还是有好消息的。风惊幔也可稍作宽心。只要有进展就是好的,哪怕希望渺茫,总不至于毫无头绪。
出得士安堂的路上,辛可威终于没有忍住,问风惊幔道:“跃夕他,没有跟你在一起吗?”
“你问我?”风惊幔眼睛睁得老大,“你那个宝贝师弟一天神出鬼没的,谁晓得他跟哪个鬼在一起。”
“当真?”
“我骗你作甚。”
“那好吧。”辛可威已经转身离开了,在风惊幔掐了掐眉心正考虑是去神庙解梦还是去树屋打扫洒水时见他又返了回来,还以为是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在神庙。
但见辛可威一脸严肃地道:“除你之外,我从未见他同谁耐心地说过那么多话,更没见他对谁笑过。”
风惊幔听得愣了神,一时不明辛可威为何要跟自己讲这些。
就在她思考的过程中辛可威再一次去而折返,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换,“他不喜欢犹来阁的屋子,但他很喜欢林间的树屋。现在可好,’屋’都没了就只剩了一棵树。我只是想说,没有人是真的愿意睡在一棵树上的。”
“哦?你怎么就知道王城僻静处的花园一定不及那株歪脖子老树更适合他?”
一语既出,嘴是痛快了,努力做了这么多的掩饰随着她这句漏嘴打了水漂。这句话相当于告诉辛可威,步跃夕不仅跟着自己去了王城,还一同跑去了僻静处的花园看风景。
这个乌龙闹的。如果真是理解成看风景那还就好了。如果她此时很愿意解释得再清楚一点辛可威会听吗?
辛可威转身转得依旧很快。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折返。
我说什么来着,这一家子都什么人。眉心叫风惊幔掐得通红一块,她打算先去神庙正殿,更为了能好好清静清静。
武神庙同往常一样,香火连绵信众如织。
已经过了早课的时间,自经堂内传来的诵经声依然不绝于耳。梵音净土大抵就是这般景象了。
人生如道场,活着就是一场修行。
问了庙祝师父才知晓,诵读经文是为衍城近来凶案的死者及伤者祈福。她在正殿附近盘桓了一会儿,见庙中较往日更为忙碌些,便主动帮了小璟他们接收并传送香客信徒送到寺庙的经文。
在西隐院见到夜盏凉已是午后的事。
风惊幔本是来送经文的,难得见到夜居士将书台置于院中廊下,焚香净手研墨抄经。比此中场景更为吸引风惊幔眼球的是他提笔挥落在纸上的字迹。
与印象中或苍劲有力或行云流水或儒雅飘逸的笔体全然不同。他的字笔势灵动变化堪奇,与其说是一幅字,倒更若一幅画卷甚至一则令人读来荡气回肠的故事。
此般笔法于碑帖中都极为罕见更不要说出现在手抄的经文中。风惊幔看着那字不觉看得呆了。
“风梦师可觉得我这字有问题?”夜盏凉搁了笔,轻浅着语气问道。
风惊幔收了神连忙回答:“没有。我只觉您这字迹与他人不同,一时看得入了神。”
夜盏凉离开书台,走到风惊幔近前将她手中的经文接过,“世人抄经以楷书居多,既有利于字字静心,又体现庄重虔诚。你是不是想这样说?”
“是。”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想的,直接将这一个“是”字丢了出来。
夜盏凉大概极少见到如她这般直言不讳心口如一之人,脸上不仅无半分愠色,看得出来甚至十分欢喜。经也不抄了,请她落了座继而攀谈起来。
当然,聊得并不是字。风惊幔实在不知若再把天儿聊死自己如何走出这间隐院。
突然想起方才无意间注意到的一件事。信徒手抄的经文中,其中几页有清晰的泪?凝在了纸上。便向夜盏凉提起了此事。
“割舍不掉的情感一旦随同经文抄录在绢帛纸页上,会有什么说法吗?”风惊幔问道。
她并非是想借滴泪落经来影射夜盏凉的字,她知道,夜盏凉也知道。只是这几页落了泪的纸出现得太巧。方才被风惊幔注意到,此刻又被风吹起了附在它上面的纸张,如此便赫然入了夜盏凉的视线。
“有。”
夜盏凉的回答有那么一点风惊幔的风格。“心无挂碍。若刻意追求无挂碍,则不如挂碍。”
见她似懂非懂的样子,夜盏凉舒展了眉,笑着解释道:“清心寡欲心无旁骛并非是入得境界的唯一法门。相反,情感和执念若利用得法顺其自然,方可使灵性升华……”
呃……风惊幔怀疑夜居士怕不是故意的。不解释还好,越解释反道越糊涂。后面的几句更是听来如云如雾。风惊幔清晰地听见喉咙处“咕噜”了一声。
我错了。居士果然不是用来聊天儿的。
夜盏凉看着她哑然一笑,起身重新坐到书台前着墨提笔抄起了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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