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惊幔伸手擦了一把黏糊糊的下巴,将酒坛紧搂入怀溺爱得犹如搂着一只暖手炉。不多时,又将坛子重新摆了摆将她的小脑袋枕了上去。
耳中传来清幽的嗡鸣声,若有若无舒服和很,牵着她的思绪于芬芳里走了很远的路……
“荷花缸里有一条断过尾巴的孔雀鱼。我不说,没有人知道。”
……
“碧粳粥。谢谢老板。”
……
“我猜到那支钗的主人是谁了。我早就应该猜到的。”
……
“吊在树上,挂、挂,不是。老树睡上去会不会同这些瓦片一样啊,一样,硌得要死。”
……
“老树睡上去确实同这些瓦片一样硌得要死。你说对了。”步跃夕坐在风惊幔的身旁认真地回答着。
“不过,看在你这么感兴趣的份儿上我倒也不介意给你指条明路。吊在上面也可,实在想挂也不是不行。只要记得,求救的话喊大声一点。”
答得虽然认真,却不是说给风惊幔听的。
步跃夕总不至于在某人醉酒后讲的是不是胡话都听不出来。应和,也不过自言自语。追忆起来的那些过往,终归是别人的故事。
看来是自己错了。他选择的这个地儿确实不怎么样。
殷桑的故去带给风惊幔的打击无疑是沉痛的,没有谁能够轻而易举的从此阴霾中走出。风惊幔的内心虽不似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一般脆弱,无奈牵动此事的那根弦却从未真正放松过。
正因如此,步跃夕才希望她可以借着醉意将心底的负担卸下。释怀了该释怀的,方有足够的空间去接纳新生。
瓦顶差强人意,酒香万中无一。步跃夕的这个安排即便算不得上上之选,横看竖看也沦落不到一个馊主意的地步。
他只是低估了一件事。酒之于风惊幔,无异于天敌一般的存在。他也是生平第一次知道,居然会有人只是闻了酒气就会醉成这个样子。
“喂,喂!”
步跃夕用手指戳了戳她枕着的那个坛子,未曾想韧性还是蛮好的。陶器必然是没有这般手感了,全赖风惊幔枕得那叫一个瓷实。
“这是本君下雨时用的法器,弄坏了赔不起哟。”
风惊幔闭着眼睛嘟囔着,清晰的口齿听上去完全不像是在说胡话。
步跃夕闻言实在没能忍住笑出了声来。“我怎么记得雨师大人下雨的法器,应该是软陶材质的漆底喷壶呢?要不,您再想想?”
风惊幔轻咳了两声似是在思考,片刻后回道:“喷壶喷的是凤泉雪酿当我不知道吗?小鬼头,不要妄图骗取本君手中的法器。哼!不对,是小、小……”
她一边说着一边翻了个身,坛子在头下依旧被枕得稳稳的。
“……小泼皮胆子。”
步跃夕想了一整晚也没弄明白这个“泼皮胆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细说来,“泼皮”与无赖同源,“皮胆子”多半是指皮球的内里。合在一处就变成……骂人的话了?他很想一脚把风惊幔踢起来给自己讲讲。
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仰面朝向天空望去。他住过林间的树屋,睡过神庙东轩的老树,然而,头顶上的月亮却从未如今夜这般距离他如此之近。
谁知道呢,或许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将它吸引了来。是甘冽的醇香,还是月色下醉梦呓语的那个人。
步跃夕感知了一下气息。谢天谢地,方才还讲着满嘴胡话的那个人终于睡熟了。风惊幔背对着他,脑后的发髻跟坛子的沿口纠缠了一个晚上居然都没滚出凌乱来。
没想到,这小姑娘并非如她的外表给人的印象一般,应该是个骨子里自律的人。他将身体凑得近一些俯下身去看,映在屋顶上的暗影在微朦的月色下尤显暧昧不明。
掌心力作用在风惊幔的发髻上,一枚针状的东西被吸出后正夹在步跃夕的两指之间。
松针一枚,水分还挺足的,此刻落于指间的感觉还留有那么一层熟悉。
正是被他掷出去打散灵邪分身的那一枚他怎会认不出。只不过,暗器都能打进发丝里连个边际都不留这事儿绝不是他干出来的。
疑问不常有,但并不妨碍今晚特别多。
步跃夕改主意了。这号家伙不用来答疑解惑,卧在屋顶上醉梦扮雨师实在是浪费。
就在方才,说什么来着?抬脚把风惊幔踢起来连同那个“泼皮胆子”一起给自己讲讲。这个主意听上去,就蛮好的。
不会吧。迎接风惊幔酒醒后第一眼的画面还是分外应景的,头顶上方的云彩都是梅子寒酒坛的形状。
就知道这个小煞星一定会把她一个人扔在屋顶上。
哼!风惊幔坐起身来刚想伸个懒腰,两只酒坛就被她一只胳膊一条腿双双碰到相约朝着屋檐的方向欢快地滚去。害得她大惊失色之下手脚并用才勉强拦下了一场祸事。
唉!又在外面睡着了。天盖地席,这个便宜也不知道占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她以前至多不过睡个房梁,只是最近越发的出息了。
嗯?风惊幔不得不注意落在她身边那几只酒坛。好家伙,比她的头还要大出三圈的坛子一共八只。知道的是用来喝,不知道的怕不是以为自己要沐个露天浴。
抓过一只摇了摇,风惊幔顿觉嗓子眼儿里倒吸了一口气。“嗯——”。随后又抓起了几只来摇并且不死心的闭起一只眼来对准坛口挨个去看。这回可以死心了。
心都死了命还会远吗?
如是说也并非全然危言耸听。自记事起叔公便曾郑重告诫:酒之于她,闻之上头,饮若鸩毒。当然,此毒非彼毒多半不会令其马上挂掉,但对身体的伤害却远胜于常人。若非淋了那一喷壶醉酒在先,风惊幔把手跺了也不会去接步跃夕递给她的那只酒坛。
“啊——”咆哮到一半儿愣是被身后瓦片的响动硬生生憋了回去。
“酒钱已经付过了。算我请你喝的,不用心疼。”
步跃夕站在她身后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表情,“店里报时的鸡还没起呢,若是被你抢了饭碗被主人赶了出去,家鸡变野鸡也说不定哦。”
看出来了。捡了别人的热闹,心情都是一样的好。
风惊幔顾不得跟他废话,可有些事离了他偏又不行。坐在屋顶的她耐了性子仰头去看立在她身旁的步跃夕,摆好口型的嘴巴又合上了,转而抬手在她旁边的瓦片上拍了拍。
抻得脖筋疼事小,这么远的距离,她怕讲的话在半路被什么家鸡野鸡的报时声给劫了去。
“那个,这些坛酒,不会都是我一个人喝的吧?”
比起步跃夕欠揍的样子,风惊幔的语气已经相当客气了。
步跃夕摆了个舒服的姿势直接躺下了,“你说呢?屋顶上又没有别人。而且,我可是滴酒未沾我发誓。”
“你居然还有脸发誓?”风惊幔再也装不下去了,恨不得抄起一只坛子闷在他脸上。“滴酒未沾你买这么多坛?是酒不要钱啊还是你存了心想要我命?”
一句话问得步跃夕无辜得很。缓缓侧了脸,轻言回道:“买这么多无非是有助于排解忧思,我可没叫你枕着它睡一晚上的屋顶。”
泄气。比泄气更泄气的是,从始至终皆是她一个人的过错。
风惊幔先是劈里啪啦拍了一通脸颊,而后又撩开袖子检查了手腕处是否有出现红肿斑点之类的迹象。就是说嘛,谁家的鸩毒性子会这么温顺?风惊幔只得于原地盘坐,封住心脉之后即刻运功调息。
如果步跃夕猜得没错,待她将全身经脉逐个筛查一遍,结果只有一个。
其结在胃,其症为空。原因嘛,饿的。
“我听说,东轩静堂院中的荷花缸里有一条断过尾巴的孔雀鱼。”
步跃夕将手掌遮在眼前,自手指间的缝隙感受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听说而已,我没有亲见。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店里报时的鸡鸣声踩着步跃夕话语中的尾音响过头遍。
不知是不是风惊幔的错觉,这一声啼鸣叫得格外有韵律,仿佛是对一句话做出的回答。“真的、真的、真的——”
本筑梦师还没吱声呢你只家鸡抢答个什么劲?真的是,衰到家了。
突然被掀了句醉话出来,风惊幔还是忍住了并没有发作。她的这个反应,步跃夕对此也不觉意外。
“醉到胡话连篇了还能找得到嘴在哪里,也不知道是谁给你的自信。”
步跃夕慢条斯理地说着,眼睛渐渐眯成了一条缝,看上去立刻就要睡着了的样子。直到遮住眼睛的那只手上蓦地被套了一只酒坛在上面。
“我错了。要不您高抬贵手给我个痛快您看成吗?”
风惊幔彻底服了软,不仅仅是因为她究竟喝了多少于她而言至关重要,另一层原因,醉到胡话连篇她相信像她能干出来的事儿。
步跃夕也不捡了便宜卖乖,坐直身体还换了一脸严肃的表情出来,“放心好啦,那些酒被你泼得满身满脸唯独不肯进肚。”撑在掌中的那只酒坛被他转得飞快,“连我都差点儿被你骗了,一度怀疑你是装醉的。如果不是听了你讲的那些胡话……”
“等等!”风惊幔伸手没收了他玩儿得正欢的坛子,“你确定?我一口都没喝?”
胡不胡话的到底没有酒重要。毕竟,脸可以不要命就一条。只要步跃夕肯讲,她就相信。
步跃夕难得一次认真地回道:“确定!”
“哎——”风惊幔终于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长出一口气了。她相信,步跃夕在这种事情上没有理由同自己开玩笑,尽管从他嘴里讲出的实情每一句都是那么不靠谱。
而对于那条断过尾巴的孔雀鱼她一个字都不想提。心怀坦荡说不上,即便是有口无心倒了什么心事出来被他听了又能怎样呢?与其伤那份脑筋还不如想一想以后如何避免被酒泼。
“铛铛!”手指轻扣在酒坛上的声音若乐器一般悦耳。“有一件事我觉得很有必要提醒你。”
步跃夕站起身来打算清理现场了,“你这个样子走上街去,记得——离明火远一点。”
……
燎炉中的火被催得很旺,旁边厚厚的纸钱金银帛将一位身着冰川白色素服的老者给围了。
无风的天气无疑再适合祭祀不过。顾言迟不忍上前打扰,用眼神示意辛可威收敛了足下的脚步声。
“二位大人,这是……找老朽有事?”
老人待炉内的火熄了方才回头,不知在他身后静立了多久的两位千统大人把老人家惊得一愣。
莫说并未等了很久,纵然这一炉火烧得再长也都等得。面前的老者已然是犹来阁能够掌握的最后一条线索了。
“宗正大人过世以后,宅中便再没有什么人了。老朽也是在那个时候被安排在王陵祭祀洒扫。”
提起的虽是陈年往事,老人的脸上依然是难掩的孤寂落寞。“最可惜的还是小少爷,初入仕途便身遭横祸。此案当年也是经由廷尉府查了很久的,无奈最终也没有结案。家里人只当是夜里行路时遇到了凶徒。”
老人所言与顾言迟查到的旧档没有出入。因此案搁置得太久,死者生前的亲眷友人查访起来颇费了些时日。顾言迟自问不曾漏掉一个,然而有价值的线索却始终未能浮出。他二人此次前来,多少也带了些碰运气的成分。
“还有一事想请问老人家,小公子为人品性如何?生前是否与什么人有过不睦?又或者,遇害之前家中可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
老人听闻后迟疑了片刻,随即陷入了沉思。辛可威见状又补充道:“没关系,只要是您想到的但说无妨,至于是否与本案相关,我们自会判断。”
静待了半盏茶的功夫,等来的唯有老人的一声叹息。
其子品性端方待人宽厚,身上不着半点官宦子弟易染的恶习。其父任职宗正寺卿,为朝内有口皆碑的清流。如此积善之家,一朝人丁寥落,作为其家臣的老人除去黯然神伤还能说些什么呢。
“让您来回忆这些伤心的往事,我们很抱歉。既如此……”顾言迟似是想到了什么,又追问了一句道:“敢问,小公子生前可曾定亲?”
无论是廷尉府的卷宗还是其他证人的笔录,对此事的记载已然足够明晰。顾言迟不过例行一问,得到的回答也与众人无异。
“连亲事都未曾定过,这个苦命的孩子,走得实在是太早了。”老人说完早已泪眼婆娑。
尽管无半点收获,也只能如此了。顾言迟和辛可威对老人家稍作劝慰后即起身告辞。
“庙里的师父曾经说过,公子此生与姻缘无缘,既得不到,又不可得。想来,这都是命吧。”
老人将二人送至中门,留下这一句便转身摇头离去了。
顾言迟伸出手来,不知从何处吹来的碎片状的纸灰落在了他的掌心。
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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