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跃夕仅仅是用手指轻扣了两下罐子,待抬起头来不单眼界开阔了许多连同耳根子也一并清净了。
声音略显沉闷音短且胎质轻薄,差不多可以算作是件不错的古董了。就这么轻易地送给了风惊幔庙祝师父还挺舍得。
只不过,方才还吵得难分难解的两个人齐刷刷躲在自己身后的样子看上去不免有些滑稽。步跃夕眼风都懒得转,一心一意摆弄着手里的小瓷罐。
还用得着看吗?远处渐渐朝着他们的方向移动的白色身影若非夜盏凉,步跃夕甘愿将这只瓷罐连同沐宁祖的残魂一道生吞了。
“喂,敲罐子那个。”风惊幔的喉咙似是被什么人给掐了,艰难地挤出个干瘪的声音问道:“夜居士是不是朝我们这个方向来的?”
“满院子的人,干杵着没干活儿同时也是目标最大的就只有我们三个。所以,你觉着呢?”
在没干什么好事的时候,辛可威的音量永远要比风惊幔大上那么一点。只是心虚的本质还是掩饰不掉的,微垂了的一张脸刚刚好遮进步跃夕身后的阴影里。
风惊幔翻了个白眼不满地道:“我问你了吗?”
“啊哈!你也不看看人家跃夕有空搭理你吗。”
辛可威也不甘示弱,“嗯?那个……你们家居士走个路也这么慢的吗?走走停停,还弯了腰好像在地上捡了什么。”
风惊幔背着脸将目光放向别处,不以为然地道:“魁右武神庙的每一块砖都是夜居士出钱铺的。莫说捡起了什么来,即便是他一个不高兴将地面刨了也没有人管得了他。”
“咳咳……”辛可威故意紧了紧嗓子。随后,一串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步履盈缓,起伏间似乎还带着暖意,每走一步宛如踏进了夕阳的光照里。
“这里有样东西是我方才拾到的,不知对贵阁是否有用。”
夜盏凉的脸色略显苍白,不知是否为宿疾发而未愈的缘故。语气依旧和音柔婉,给人的感觉很是亲切。当然,在他不讲话的时候还是与温柔谦和有一些距离的。
清高而不寡言,温文致远且不沾凡世。由此而生的威慑力浑然天成,恰以之四两而能拨千斤,难怪风惊幔和辛可威都只有规规矩矩认错的份儿。
那个……
步跃夕抬头后先是一愣。他左右看了看,身后那两个家伙与他的距离礼貌得让人感动。
当确定夜盏凉的这句话是对自己讲的,步跃夕的神色虽显尴尬,在迟疑了片刻后还是伸手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物件。
印象中,步跃夕与这位居士仅有几面之缘,且皆是远得连招呼都不用打的那一种,讲话还是第一次。
他不喜欢跟陌生人讲话,不论眼神还是语气,除却冷漠即是满满的疏离。而当下,步跃夕的尴尬却不在此。
代表犹来阁与他人议阁内之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以他的一贯作风,很是应该甩脸子走人一句话都不屑于丢的。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说不上是因为没办法对那两个又怂又会闯祸的家伙弃之不顾,还是因为心情比较复杂以至反应迟钝了半拍。总之,在他伸出手的那一刻,便已经无声默认了自己云洲还鹰的身份。
那是一支用来占卜的竹签。签上的包浆光润而厚重,朱红色的字迹随着岁月的沉积已显暗淡斑驳。
一支竹签,犹来阁用它来作甚?步跃夕根本没有去思考夜盏凉话中的意思,竹签在他的手指间恣意顽皮地翻了几个花儿。
这般当作玩具来消遣的动作似乎很是失礼。可说到底,他也是没明白自己接了这个劳什子过来究竟要干嘛。
旋转中,他的手指突然停了,方才还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顷刻间变得有些莫名。紧接着,步跃夕盯着那支签正反两面仔细地查看。
中平,第四十九签。
一番操作下来,惹得风惊幔和辛可威也因好奇而凑近原本蓄意拉远了的脑袋。
风惊幔凝视了半天,这才蹙了眉道:“这支竹签看上去颇有些年代感。不过,它怎么会掉在前院的呢?或者说,方才院内人那么多情形又极乱,怕不是被谁带在身上然后不小心掉落的?”
“同样的位置……相似的情形……”辛可威努力地回忆着,同时下意识地用手去撕扯嘴上的干皮,“我应该,是见过这支签的。”言罢别过头去看步跃夕,面上的表情与步跃夕方才的样子如出一辙。
“你看他干嘛?”风惊幔听了辛可威的话有些沉不住气。“你倒是说呀,在哪儿见到的?”
“沐宁祖的身上。”
咦——风惊幔闻言顿觉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即便是活人,也未见过谁会随身带着一支签珍视有佳满世界招摇的,更何况是怨灵。此签于沐宁祖而言无疑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同时于瞬间激起了风惊幔的好奇。
果然是一个有故事的怨灵……等一下。风惊幔猛然意识到,吃惊的居然有且仅有她一个人,包括夜盏凉在内。
步跃夕面上的波澜不惊给了辛可威最后的肯定。他咬了咬唇继续道:“在沐宁祖险些误伤那个孩子的时候,我仿佛看见自他身上落下了一枚东西。由于当时情况紧急我又不是很确定,所以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现下回想起来,无论是体量还是形状,应该就是这支签。”
辛可威说完将竹签自步跃夕手中取过置于自己的掌心,屏气凝神用心感知。
他的推测是对的。签上果真有灵力的残存。许是积年累月昼夜不离,其上的灵力表露得也算是明显了。
“居士,您是怎么知道这支签是沐宁祖身上的?”
风惊幔到底没有忍住问了出来,“您是占卦占出来的?还是说,您连竹签上的怨气都可以感知得到?”
夜盏凉笑了,笑意并未如平日众人所熟知的那般含蓄且收敛。“我若真有这等本事,想来也不必一连数日卧床了。”
他的一张冷白皮的脸看上去本就年轻,落在颊边的微笑不仅驱走了气色的苍白还点缀进一抹少年人的随意和灵动,完全不像是比步跃夕等人长了十几岁的样子。
“若我没有记错,犹来阁的人随身之物中是不可以有这类东西的。莫说是占卜用的签了,便是铜镜应该也不可以。后来涌入正院的那些百姓以及今日神庙内所有往来的香客信众虽不受此限,但我可以断定,竹签绝对不会是他们的。”
夜盏凉语气笃定,眼底盛满了如月般的清辉,“在云洲,善信众信是不可以携带其他寺庙宫观的法器物具入庙或者进香的,否则便是犯了忌讳。”
说到此处,夜盏凉并未刻意停顿。他只是注意到了步跃夕等人神色的变化。提到如上忌讳,身为云洲的子民可以说妇孺皆知。而正因如此,他最末的那句话中才蕴含了众人意料之外的信息。
“没错。签头的纹案以及签身的字体我都十分熟悉。只不过,这支签的出处并非本庙,而是祜城的研几宫。”
研几宫。不仅在祜城,也是云洲规模最大的神庙宫观,宫内供奉的神祗只有一位,便是在诸多庙会中每每造像最为出挑的西方乌玄大帝。也因云洲位于整片海域的西垂,当地民众视其为护佑一方最有力的神灵之说自古有之。
沐宁祖与研几宫之间又有何渊源?他的身上带着一支研几宫的占签,原因又是什么呢?
待这几只鸟的思绪由衍城至祜城飞了一个来回重新落到了原地,夜盏凉的身影刚刚好消失在通往西隐院的新月窄门。
该递交的东西已经交了,谁有心情看这几只愣头愣脑的呆鹅。
“唉,总算是走了。夜盏凉根本没有提把战场设在神庙这个话茬,好险好险。”辛可威拿了竹签在脸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也不嫌弃包浆糊在他脸上揭不下来。
即使他没有自步跃夕手中拿过那支签,步跃夕也会在夜盏凉离开后丢在他手里。给犹来阁的物证,他才懒得出头。
“要不我还是赶紧走吧,若是他晚些时候才反应过来转回头骂我,那就坏了。”辛可威自言自语着,一把将竹签塞进袖筒便准备跑。
“喂!”
“喂!”
风惊幔和步跃夕异口同声叫住了他。叫住后又默契地彼此对视了一眼,弄得辛可威有些没看懂,一脸的茫然。
“犹来阁什么时候定下的这个混蛋规矩。”最末还是步跃夕讲了先,“捉不到灵邪那是本事问题,何苦要让身上带着的有灵性的器物来背锅?”
原来是为解惑的。辛可威还算耐心地道:“那些有灵性的器物呢自身还是比较特殊的,似有空间在其内,似有神灵驻其间,有的甚至不乏辟邪驱魅的功效。但是,凡事皆有两面。这些东西带在身上很容易被邪物加以利用。所以,除非是自己惯用的兵器或法器,否则按照犹来阁的规矩,一律不准携带。”
“哦,原来如此。”风惊幔煞有介事的频频点头以示赞同。“既然是犹来阁的规矩,连我这个借调的边外人都不晓得,那么夜居士是如何得知,并且还能讲得言之凿凿?”
“嗨!你也不看看夜盏凉是谁,人家的本事可是大得很,我们的还首花大人见了他也是很客气的。所以,他知道什么我都不奇怪。倒是你们两个……”
辛可威看了看面前这两个人,瞬间嗅到了一股不祥的气味。
这两张脸太过平静了,平静得有些不真实。
“居士,我正想到西隐院去找您请罪呢。那套经书虽是怨灵所毁,但都怪我自作聪明鱼目混珠在先。我知道错了,请居士责罚我吧。”
风惊幔一脸严肃,说完后朝着辛可威的身后毕恭毕敬施了一礼,态度端正得简直无以复加。
你们俩还能不能做个人了?
辛可威的五官就差没脱离他那颗脑袋,冲过去将面前这两个人能夹的夹死能咬的咬死绝不留活口。
难怪方才不约而同地喊住他还喊得那么声情并茂,若单纯是怕自己跑了也就算了,更可气的是还要变着法儿引导自己背后去说夜盏凉的坏话。
还好不算坏。只不过在人后直呼其名这个毛病特别不好。得改。
这个夜盏凉也是,走就走了吧,前门刚走又从后门杀了回来。什么毛病?唉,辛可威你什么毛病,都说了在人后直呼其名这个毛病特别不好。得改!得改!
辛可威正盘算着一记漂亮的转身后硬着头皮讲一段风惊幔的同款,未曾想夜盏凉的声音先他一步自背后响了起来。
“毁于怨灵之手也是此经自己的造化,风梦师言重了。此次折回是为另一件事而来。若所闻属实,选址在武神庙诱骗怨灵自投罗网是出自辛大人的奇策。我竟不知大人有如此高深之谋略,失敬了。”
夜盏凉脸上堆得满满的笑容在匆忙转过头的辛可威看来有一点似曾相识。是了,同沐宁祖的慧初真君指有得一拼。一个字,邪。
“只是一点,庙门清净之地一朝逢此屠戮,罪孽不可谓不深重。故而愚有一事欲请大人帮忙,万望莫要推辞。”
“……”
不推辞难道还等着你挖坑不成。辛可威连借口都寻好了,无奈夜盏凉根本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庙内有一部经书为他洲云游时偶得,因其念力过强,寻常之事皆不适用故而常年束之高阁。愚以为,由辛大人留于庙内抄写此经文,对消除业障涤洗罪恶最为行之有效。”
“……”
“此事已得衍城犹来阁首座萧漠北萧大人的首肯,想必此法还是可行的并且未见有何勉强。辛大人既如此为洲为民心系百姓,定然是愿意为神庙也是为伤者做一些事情的。想来你应该不会推辞吧,我说的可对?”
“……”
话都叫你一个人讲了,我说一句“不对”有用吗?
辛可威心里这个恨。他只恨既然死不了为什么没有被沐宁祖伤得再重一些。哪怕被人抬回犹来阁接胳膊接腿也总归好过被夜盏凉圈在庙里头抄经这么的悲催。
说是抄经,指不定还有什么下文在后面等着他呢。说什么消除业障涤洗罪恶。没错。细究起来有罪的人多了。凭什么有人可以堂而皇之的落井下石,有人分明见死不救还能做到恬不知耻。而到了他辛可威这里就只有两眼一闭认命的份儿。
不服!
待他的思绪由落井下石到恬不知耻飞了一个来回重新落到了原地,夜盏凉的身影再一次消失在通往西隐院的新月窄门。该交待的话已经交待过了,这位居士应该不会再折回了吧。
有些人的心,像极了那道新月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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