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案上,笔墨花笺早就被人收走了,自居中绿釉硬陶的药罐里流泻出的药味替代了原本书墨的馨香。
风惊幔和迦蔗果各自霸占了画案的一边,睡姿是清一色的趴在上面将脸深埋进臂弯里,看上去就像跟喘气有仇一样。
呼噜打成这样总归不是那么好看的。风惊幔伸直了一条腿在迦蔗果身上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希望提醒她换个姿势重睡。还好踢了这一脚。否则,风惊幔也不会这么快意识到正酣畅地打着呼的那个人是她自己。
大概是太累了。自什么时候起像只猪一样趴在这儿的风惊幔已经不记得了。又来了,又是久违了的梦境,对此她还是可以分辨得清的。目光不高不低刚好与过往行人的腿肚子平齐。如此视角若非在梦里,能忍出三步开外那就怪了事儿了。
梦中的场景同白日里一样,半分新意也无。一样的对酒当歌,一样的褒美辞令。
不变的是这座楼和楼里的故事,变化的只是人。
说好了是来看人的,腿肚子的辨识度多少还是低了那么点儿。早知如此,还不如索性贴在地上观察鞋底儿算了,横竖在梦里也是踩不扁的。
风惊幔在楼心月里游荡了半天,最终还是选择了一个既博眼球又体面的位置,颜螓首主台正位上的背景板。这个高度的视野简直不要太好,舞台居中开阔,完美回避掉了人群的遮挡。
原来,汇台下万千目光所集的感受是这个样子的。尽管那些人想看的是楼心月的头牌舞姬,自己好歹也是因此混了个正脸。只不过,这么个众里寻她的盯法最好不要盯出了眼盲症来才好。
或许吧。即使是在梦里,纵然于潜意识中,风惊幔都没有放弃有可能会在附近出现的于黑金古玉上的线索和痕迹。
而她要找寻的痕迹,会与人有关吗?
一个背影撞进了风惊幔的视线里。之所以吸引到她留驻的目光,因为自那背影上,她无意间读到了一种对身后这方舞台表演的无视及漠然。
红底金字的盛世浮华,于超然象外者眼中不过空无一物。
风惊幔的目光随着对那副背影的解读而渐次凝固住了。她的本意想即刻竭尽全力屏住呼吸,因为那背影在她目不转睛的凝视下居然不明来由的模糊了边际,与身旁所有人的成像截然不同。而就在那背影穿过前庭隐入堆绣描金屏风的一刹那,她发现自己的呼吸不知自何时起竟然是停住的……
猛地坐直了身体,由两条手臂倾灌而来的酥麻之感令风惊幔的意识恢复得更快了些。
方才的一切并非梦境,而是她早前放飞的绒羽在自己困倦疲累的状态下依旧锲而不舍的做着最后的努力。
难怪在背影板上挂得那么轻松加惬意。风惊幔用拇指在唇角边轻轻擦了一把。这个动作若在平时必然是拿来抹口水的,这一次似乎只是为了衬托伴随手指滑落而出现的那一勾得意的微笑。
看来,不请自来的不是梦,而是她的运气。
在念力的加持下,绒羽紧紧地跟着目标半刻未敢松懈,而距离却只能控制在不远不近的范围内。风惊幔懂得,此刻心下越是急切,便越是应沉着应对万不可因此而漏了行迹。
那是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
那人拾阶而上,绕过挑空的穿厅一路迂回转折,目的地大抵是楼上的雅阁。此人步履从容,至少看上去不像是发现被人跟踪的样子。然而,无论风惊幔在其身后的哪个角度,皆刚刚好被他自然到无可挑剔的动作回避掉了那张正脸。
如果不是巧合,那便仅余一种可能。就是被发现了。
风惊幔迅速收住绒羽行进的速度,换了一种咒决重新加持在羽毛上。
她的口中念念有词,古玉被她悬空置于两掌之间。她必须抓紧时间在对方彻底切断她的眼线之前,明白此人是否真的与古玉有关。
一股突如其来的感应猛地倾注在她的两掌之间。风惊幔睁开眼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被她逮到了。
钟月移原来是受了此灵邪的惊吓方才一病不起的。以当下的情形看来,面前的灵邪凶性几何尚不好说,若非蓄意伤人,此症想必解来也不难。当然了,自己的那片绒羽还是快一些收回为好,免得对方先发治人寻到她这个偷窥的源头。
人呢?
眨眼间,辛苦追踪了一路的背影竟然消失不见了。风惊幔用最快的速度思考着原因最有可能出现在哪里。若只是单纯地因为更换了咒决而将其跟丢,风惊幔宁愿相信是她所不想见到的更坏的情形。比如说,那个人,此刻就在她的身后。
蓦然转身,果然一切如她所想。
背影依旧。所不同的是,此时面前的背影似乎是刻意等在那里的。没有移动,也从未距离她的绒羽如此之近。
风惊幔的第一反应是即刻躲掉。对方的灵力及其来意如何全部一无所知,抛头露面的绒羽毕竟没有她这只候鸟的法身来得安全,她可不想冒冒失失便填了灵邪的陷阱。
而她最终却没有躲。她说服不了自己的眼睛从面前这道愈发虚幻的背影上移开。
从渐次模糊直到斑驳成细小颗粒的影像里,风惊幔看见了钟月移摇曳的裙裾,看见了垂在她腰间的那枚古玉挂坠。若此两者皆不足以牵绊住她的目光,那么还有一处信息,便是自光洁莹润的古玉中映照而出的若有似无间淡淡的水波纹。
风惊幔相信自己还可以将水波的纹理看得更清晰一些。
她失策了。当那道即将消失的背影猝然间转身第一次正面对上她的眼睛时,她方才察觉到自己的绒羽及灵力已经被困囿在这一方空间中进退维谷抽脱不得。
她看不清那人的脸。这一次,不是因为影像的斑驳,而是原于无数道瞬间迸发且竭力扭曲着的光。
风惊幔挣扎再三也只能看出映入她眼底的是一个人形,一个与此前从容不迫的那名中年男子截然不同的人形,无论身量还是走路的姿势。与此同时,一种极致的晕眩之感铺天盖地将她挟裹其间无处遁逃。
那人正在一步一步,朝着风惊幔的方向款款而来……
“啊——”
“我刚刚数过的。法器都在这儿呢一个都没少!”
刺耳的那一声惊叫是源自风惊幔的手笔。仓皇无措间不知是哪位走过路过的好心人施以援手,她这才能毫发无伤地撤回了灵力。至于迦蔗果紧随其后的那句胡话听起来就不大明白了。天晓得她梦见了什么才被风惊幔的一嗓子喊带出这么一句话来。
风惊幔的右手在锁骨间撑了好一会儿方才缓过神。忆起助她的那道外力,无论时机还是力道皆收放得刚刚好。迦蔗果若有这等本事,也就用不着一天到晚的跟在自己身后混了。
“不是我说你哈,你打算什么时候将那枚玉还回去啊?颜……”风惊幔用最快的速度冲到迦蔗果面前一巴掌捂严了她的嘴。
实话就这样被当成梦话来讲了,她们俩人以后就都不用混了。
在迦蔗果开口讲第二句胡话的时候,风惊幔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侧的窗边正站着一个人。
横竖那枚古玉早在她无计可施前已经藏进袖子里了。偷了颜螓首的玉坠这事儿是打死都不能认的,更别说被自己人交了底。
“喂!差不多可以醒了。喂。别睡了快醒醒。”
风惊幔的手一边在迦蔗果的脸上胡乱地拍着,一边转过头去看立在窗边的那个人。
意料之中。此人她刚好认得。意料之外,两面之缘却碰巧两次都是人家帮了她的忙。
好不容易叫醒了迦蔗果,风惊幔终于可以放心地站起身来同席璇李道一声谢了。若在旁人看来,这一个“谢”字说得该是有多不情愿啊,甚至比不得叫小伙伴起床稍带擦干净口水来得重要。
风惊幔已然顾不得那么多。之于席璇李,他是真的不在乎。
做了好事不要说名字了,连他这个人都一并留了,还留在当眼处生怕她瞧不见。可见,他还是希望对方能够领他这个情的。他不在乎的仅仅是颜螓首的那枚黑金古玉。有没有被偷被谁偷的关他什么事?
“如此浓重的药味我在屋外就闻到了。想到或许是月移的病终于见了起色,叫了几声没有人应,我便自己进来了。不妥之处还望姑娘原谅。”
大概是这声谢等了太久以至等得没了耐性。席璇李先开了口,上前两步走到风惊幔的面前礼貌地点了下头,口中却对替她解困一事只字未提。
早知当下这么尴尬,上一次就不该听步跃夕那个小心眼儿的扭头就走。
“席乐师是吧。您说的这是哪里的话。”
风惊幔用后脚跟抵上了迦蔗果的腿,面上依旧微笑着道:“应该是我感谢您才对,不论是这一次还是上一次。想来接连的状况无关运气只是因了在下术法低微的缘故,让先生见笑了。”
几句话讲得也算谦和有礼,说得迦蔗果差一点就信了。
没错。总是在尬到脚趾抠地的时候才想起我的好来。难道方才把我这张脸拍得生疼的坏人不是你吗?
迦蔗果真的有想过,干脆不要理这家伙只当自己没睡醒接不到她的暗示算了。反正无论何时何地,风惊幔的这种脸皮总会找到自己的余地。
不是吧。这个乐师长得,就,好好看哦。
迦蔗果搭了风惊幔的手这才缓缓地站了起来。既不理风惊幔的嘱托为她差开话题,也不关心方才发生了什么跟眼前初次见面的帅哥寒暄几句,两只眼睛只顾盯着席璇李认认真真地瞧。而她的眼神细究起来,花痴的成分竟少得可怜,倒是看一眼少一眼的惋惜要更多些。
什么时候改套路了自己怎么不知道?风惊幔只是笑笑不说话。无论用得什么方法,反正效果都是一样的。
“举手之劳而已。姑娘没事就好。”
席璇李稍迟疑了片刻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无奈旁侧的目光实在令他没办法继续开口。“既如此,两位姑娘早些休息吧。在下就不打扰了。”
席璇李被风惊幔目送出了门。人还没走远呢,迦蔗果便已经咳到天昏地暗直咳到腰都直不起来的地步。
“看你这样子该不会是呛着了吧。怎么弄的?”风惊幔一面担心的替她拍着背一面关心地问道。
终于导了口气出来。迦蔗果泪眼汪汪地回道:“你还好意思说?我睡得正香呢是谁一顿手巴掌硬是把我这口口水拍进喉咙里去的?”
风惊幔闻言突然惊得张大了嘴巴,下面的一句话被迦蔗果报复般的捂了回去。
“你以为我盯着他看是因为他长得很好看吗?我想说话可也要张得开这个嘴才行。被你坑还要帮你的忙。哼!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对了,你为什么要谢他呀?还谢得那么诚恳。这个姓席的帮了你很多忙吗?怎么我不知道?”
既然迦蔗果都说她谢得诚恳风惊幔便放心了。
言多语失,且对方身份不明,不想同其有过多的交集可以理解。然席璇李毕竟帮助过自己还不止一次,心下感激也是真的。
“巧了。如果不是你两次都睡得那么死,根本轮不到他出手。”风惊幔回道。
迦蔗果闻言,望着她自袖中取出的古玉瞬间明白了她的言下所指。这枚玉坠终于可以安心地还回去了。
……
不知归还时,有没有类似昨日那般的好戏可以看。
席璇李独自在雅阁中抚琴。回想着方才那句险些没有被拦截下来的梦话,不禁笑出了声来。
没错。二人的本事他昨日便已领教过了。至于为什么颇费周章也要得到颜螓首身上的那枚玉,只要结合了钟月移及二人筑梦师的身份去想便不难猜到。
“砰!”
席璇李的指尖刚刚抚上第二根琴弦,那弦却毫无征兆地自他左手边的位置轰然断裂。席璇李躲闪不及,自割破的指尖处滴下的鲜血刚巧染红了琴身上的一朵鸢尾花。
雅阁内外无半分声响,突如其来的变故显得那样的不真实。
席璇李神色依旧沉静,自琴台上拾起一根松针来,拿在手中仔细地看了看,自言自语道:“欠我两根琴弦没什么要紧。但欠我的人情,还希望阁下莫要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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