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扼拿起那片瓜，指尖淌过一股微凉，咬一口，红色的瓜瓤半圆形凹陷，就像毛毛细雨刮过燥热的气候，带来湿润清新。
别样的气息。
他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剑灵山，这个角度，山不高，山上密密麻麻遍布着黑点。他数过，万道利剑尘封于此。
万剑中心处，一把长剑与山尖齐平，形体巨大，牵索着半山腰的剑。
张醉岁在树下寸步不离地守着，单禾悠则在一边啃着瓜，她看着不远处的山丘，除了一群顽固不化的黑点，还有一小团白棉花，小小一朵在半山腰游走。
单禾悠问道，“王奶奶，那是李阿爷在赶羊吗？”
王奶奶:“是啊，李阿爷赶着这羊群去吃吃草。”
她说着又想起一件要紧事，“对了，你不说我都给忘了，李阿爷昨个儿和我在门前碰到，他还问我你身体好不好，他说改明来给你送送鲜药吃。”
她把一盘瓜都推到单禾悠面前，拍拍手，道，“我去找找他，也省得他大老远跑一趟，你们等着啊。”
李阿爷不善言辞，性子孤僻，六十来岁也还一个人。他自幼看着单禾悠长大，二人并没有太多交集，但他常会给单禾悠送送药，带些有营养的山里食物过来。
他有机会的话。
天色已晚，王奶奶那一抹红色自从隐入山间草色中后，从一个点渐渐没了踪迹。
夕阳的薄光一层更比一层浅，照着山间那一大片绿油油的草浪，斜着矮矮的影子。
单禾悠以为她很快回来，但她根本就没有回来。
连带着山丘上那一点白色也消失不见。
江扼端着光溜溜的盘子，从树上下来，单禾悠正拉着张醉岁商量了半天。
江扼放下盘子，“怎么了？”
单禾悠紧蹙眉头，“江扼，王奶奶去剑灵山了，现在还没回来。”
“多久了？”
“快一个时辰了。”
单禾悠拔出张醉岁那背上一柄粗剑，推着他上去，“你立刻回去通知村长他们，我和江扼去找王奶奶。”
可他不乐意了，怎么一有要紧的事情就要把他支开，前几天那破阵是这样，这次还是这样。
他都要害怕是不是永远融入不进去这两个人的世界里了。
他不由有些别扭，看着两个人，支支吾吾半天道，“怎么你们两个一起，又抛下我？”
单禾悠:“没有办法，如果剑灵山有什么状况，我们总需要有人断后。”
上次困在八卦血阵还有噬心阵的记忆，历历在目，如今江扼在边上，事情总是变得蹊跷。
如果没有人断后，她实在不放心。
也只有还有人在外面，没有和她一样，她才能心安，有一份希望。
但是……一般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本来就浅薄的关系少了一次好好交流的机会，恐怕更没有机会了。
张醉岁秉持着努力学习的心，道，“那为什么是你和江扼，不是我和他，我觉得我更需要历练一点。”
单禾悠尚在思忖，她对于张醉岁的鬼心思猜到七七八八，正斟酌着如何用词让这大少爷去的心服口服。
但她听到江扼开口，“我和你很熟吗？”
堂堂大少爷，一而再再而三被人抹了面子，但那人实力强悍，高大威猛，他必然不是对手。
于是，张醉岁顿时闭上嘴巴，耸拉着脸，踩着大闵剑腾空而去，“那我去了。”
男声一来一回，单禾悠的耳朵，却被风吹得有点发麻，像脚下失足跌入黏糊糊的泥沼。
她用着余光稍稍瞥了江扼两眼，心想:那我们两个还挺熟?
江扼拉过她衣袖，推着她上剑，“走。”
她脚踩青珠剑，两手张开保持平衡。
头低下去，看着一大片浅浅勾勒的景色，她惊异地瞪大眼睛到处看，一切都很新奇。
不过速度上，她略微就是比江扼慢一些。
大约一炷香，他们就到了剑灵山。
远远望去，小小一座青山，此刻立于眼帘，巍峨雄壮，有气吞山河之势。
只有在这山脚下，才能看见一把把剑都隐隐发着白光，长长细细一道直冲天穹。
站远一点，便难以看清。
“单禾悠，你跟着我后面。”
江扼这一路上都没有说过话，这是他这一炷香的时间里，第一次开口。
这很奇怪。
他一只能力出众的大妖，叫她跟在身后。
“怎么了？”单禾悠走到他身后，一只手摸上了金镯子。
这镯子现在可是她的保命符。
摸一下，才有安全感。
“剑灵山，我今日清晨来过，明明灵气四溢，尤其干净。”
“现在呢？”
“诡异。”
确实诡异。
单禾悠跟在江扼后面走了一段路，背后隐隐有点发毛的感觉，总觉得有人在跟踪她。
她一回头又总是什么都没看见。
芳草萋萋，偶尔一小动。
夕阳渐低，烧红的云朵在天空一朵两朵的晕染开，他们走着走着便靠近剑阵。
中心处那一把上达云霄，下入大地的长剑，隐隐闪过几道雷电，但很小很细微，引起的灵力波动都微乎其微。
一股隐秘的力量在剑阵中膨胀。
江扼一手横过，将她拦在了剑阵之外，道，“单禾悠，你就站在这里，我进去看看。”
单禾悠调动体内才张出的几丝灵力护体，冲他点了点头。
一把把剑直插大地，高低不平却组成了一大片银色的森林，到处泛着剑光，风随便一吹，便是一阵阵清脆剑音。
江扼在剑林里越走越远。而单禾悠周身空旷，风一吹她心里总有几分惶恐。
身后有一大块巨石，她靠过去，谨慎地打量周围。
这里是剑林外围，风和气静，问题应该不大，但从刚刚进来到现在，她就是觉得这个地方很奇怪。
平日上学的时候，这里也就是一个“不得入内”的地方，但没有今天这样阴森森的鬼气。
今天，这一把把剑在她眼里……像棺椁前飘着几块白布。
耳边有响动，闷闷的，像埋在什么土里。
她一扭头，身后那一块大石头岿然不动，脚下凭空闪过一道雷电。
很眼熟。
剑林中心那把剑就是如此，隐隐闪过雷电。
脚下的土壤疯狂震动，像饿虎烈狼张开獠牙破土而出，一道雷电遁出，横飞劈过长空。
她踩着剑倾身躲过。
好险!
一块一块，大地闪出万道雷电，吼得一声一齐迸发，汇聚成一大道涌动不止的白球，愈来愈大，一寸一寸不可遏制地吞噬剑林。
整块大地被白光侵蚀。
单禾悠没能幸免，她脚下这一把剑跑不过飞速升空的雷电，按下手上那个金镯子，一个金色的罩子出现。
在半空之中，耳朵电闪雷鸣。
她在金镯子里瑟瑟发抖。
*
大地像一棵摇摇欲坠的树。
江扼在剑林里走过一段路，还有几里路就到了剑林中心。
脚下那种隐秘待发的力量在蠢蠢欲动。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
他停下，按着手中的剑直插大地，裂缝之中嘶嘶几声，一道雷电直扑上来。
他在空中踩着剑，也化作一道白光，和这雷电你追我赶，这片空域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力量颤动。
待剑端蓄足十道灵力，他一转剑刃，劈回这闪电，闪电也似乎感受到了他身后强大的灵力，又偷袭几次不成，缩头缩脑地闷回地底。
吐丝布网般，又蚕食着整片大地。
“天道雷霆。”
他刚刚在交手之中，看清了那道雷电的形状，也摸清了它的路数。
天道雷霆是从仙界落下的半死刑，专门降刑惩治部分堕仙的人，他们或手染太多无辜鲜血淋漓，或走火入魔，心中早无善念。
从人间妖界得道飞升成仙，是莫大的光荣。
那么堕仙，就有多么为人所不齿。
那雷电在土地里蓄势，又是白光阴爪般扑过来，江扼随着它的攻势躲开，在一把又一把剑柄上跳动。
一来一回，他跳至剑林外围一把长剑上，剑一横，刀光剑影间，闪电一溜烟退回了地洞里。
他送剑入鞘，此刻，天降一道巨雷，劈落在他身上。
江扼没有吃过那一种粉色的瓜。绿色的瓜皮，红色的会流汁的脆瓤。单禾悠递过来的时候，他按不下去心底的抗拒。
他连这世界上最通常的一种瓜果都没有见过。
但是她却都知道，还递到他手上。
他知道她没有恶意，完全就是希望他尝尝。
咬下那口瓜，好似在承认自己在这些弱小的人类面前很无知。
可事实也好像就是这样。
噗噗，耳边是瓜裂开的声音。
他耳聪目明，一点点小小的声音都逃不过去。张醉岁在开瓜的时候，他就听得一清二楚。
然后，他听一听，就知道了这个瓜是这样开的，也应该是这样的吃的。
眼睛睁开，他发现自己被吊在半间崖壁之上。
这里是一道谷缝，两侧山石逼仄陡峭，像高门大府外两只坐守的石狮子，相冲而近。
外面，轰轰不止的雷声，正劈天盖地席卷而来。
天空、大地四分五裂。
几滴雨水打湿他的睫毛，温润润地滑过他的脸颊，还有半干的唇。
像那片瓜的汁水流过唇舌。
那块瓜，他吃了很久。一口一口咬着，嘴里发甜，心底有点微微的酸。
他睁开眼睛，看见单禾悠也和他一样，半挂在悬崖边，但她体型要比他小很多，挂在上面显得薄薄一片，不禁吹。
可能风一大，就能吹走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雨水浸润了他的唇，他有要大声开口说话的劲。
直直的睫毛扑哧一睁，又闭上，他低声叫了一句。
“单禾悠。”
仿佛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单禾悠身体还不停地抽搐，眼皮却开了一条缝。
那冲她而来的雷电，像往金罩子上打了数百条鞭子不肯罢休，金罩子一点一点被它打出裂缝，直至裂开，一击闪亮的雷电劈上她脑袋。
那种一瞬间的酸痛，几乎头痛欲裂，要把她撕成碎片。
久久挣扎，才睁开了眼。
她看见江扼和他一样，挂在对面的崖壁上，外面是呼啸的狂风，还有鸣叫的雷电。
就和噬心阵启动的那个大风夜一样。
江扼站在那几副棺材前一夜，她再叫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昏迷不醒。
如今，好像落到了这幅田地。
“江……”
名字还未出口，一片西瓜就砸到了的裙角上，她往下看，一个穿着一身绿色草衣的怪老头，微微抬着头，嘴里正吐着西瓜籽。
“你们两个真是来克我的，一个个要醒不醒，醒了就醒一下还意识不清。你，不准给我睡过去。”
老头坐在一只瞳孔铄亮的老虎身上，两只小短腿一摇一摇。
他手里又掂量了一片西瓜，直往江扼头上砸去，嘴里嚷嚷，“别睡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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